第24章 暴露
舒愉睜開眼, 就嗅到了馥郁的芳香。日光灑在各色花蕊上,從淺綠的枝葉滑下,滿地金色流淌。
日光很盛, 卻不刺人。舒愉沐浴其間, 只覺得異常舒适。
“這裏的景色還是挺好看的。”她發出感慨。
紀蘭生靜靜站在她身後,眉目在日光下顯得十分柔和。
驀然間, 初遇時的場景在他腦海中閃過。
那時他剛經過宗門考核,和幾名同門一起離島歷練。那一天, 他們因為大意,撞上了一只頗為兇猛的妖物, 同門在它的攻擊下都重傷昏迷了過去,只留他一個人作困獸之鬥。即将被妖物吞噬入腹之際,他正準備以損傷本元的代價與它拼命, 卻感到渾身一緊,然後整個人就被一只藤蔓綁着甩飛了出去。
遭到劇烈的撞擊後, 他視線都已變得模糊, 眼前卻突然闖入了一張笑盈盈的臉。
他微微一愣。雖然那一刻他并沒有看清她的相貌,可是那個笑容卻那麽清晰,比他最喜歡的蘭花還溫暖,一下子就将生死危機關頭的陰霾盡數洗淨。
恍惚之間, 他聽她說道:“喂, 你叫什麽名字,長得還挺好看的。”
他沒來得及回答,就暈了過去。
紀蘭生看着眼前的舒愉, 平靜說道:“确實很好。不過待得久了,你可能也會厭煩。”
舒愉抿起嘴,“也是哦。你們這邊還是太空了, 也沒什麽煙火氣。幸虧我可以随時出去。”
她站起身,欣賞着周圍的花色。她走到一盆開得很可愛的小蘭花前面,彎下腰,輕輕地撥弄它的花瓣。
她沒注意到,幾米外的紀蘭生因為她指尖的動作,眼簾輕顫,臉上迅速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
舒愉近距離看着那淡黃的花蕊,手指輕點,嘴上問道:“紀蘭生,你多久沒出去過了?”
紀蘭生握拳低咳一聲,方才答道:“自我進來後,就再沒有離開。”
“這裏好玩嗎?越往北,是不是就只有連綿的冰雪了?”舒愉目光眺望着遠方。
紀蘭生“嗯”了一聲。
舒愉露出一點同情,“魔修會不會找點兒樂子玩?不然也太無趣了一些。”
“當然。他們都有自己的娛樂方式,比如打架,比如縱情。等你見到他們就會發現,大部分魔修脾氣都比較火爆直接。可能正是因為環境比較壓抑,才養成了這樣的性格。”紀蘭生娓娓說道。
舒愉點點頭,表示理解。她偏轉頭,對他笑道:“你的脾性卻沒變。”
紀蘭生只是一笑,“你不也沒變麽。”
舒愉“嗯”了一聲,覺得這樣的寒暄有些無聊,便道:“我該回去了。”
卻見紀蘭生眉眼低垂,整個人仿佛被塗上幾筆落寞的色彩,“舒愉。”
他擡眸看她,“能否試試帶我出去一次?”
“怎麽帶?”舒愉疑惑道。
“或許可以用你的神識接引我,讓你識海內的種苗感受到我的存在,我便有機會穿過天罰。”一向淡然的他,手指也忍不住微微摩挲。可以看得出,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
“萬一你有危險,我可救不了你。”舒愉無情說道。
紀蘭生輕笑道:“無礙。”
難得看到他露出糾結不安的樣子,舒愉稍稍思考了一下,便點頭答應。
走到天罰之門前,紀蘭生靜默地站立,凝神望着這道肉眼看不見的屏障。
舒愉手掌向下輕擺,“你稍微蹲下來一點。”
她的眼睛很亮,和多年前一樣,總是彎彎的,就像兩枚小小的月牙。
紀蘭生沒有說話,聽從地彎下腰。
舒愉走到他面前,說了句:“你不要有任何動作。”就用自己的額頭貼上了他的額頭,屏息凝神,向他遞出自己的神識。
不過須臾,舒愉便後退了一步,下巴微擡,向紀蘭生示意道:“你去試試。”
紀蘭生停在原地愣了一瞬,看了她一眼,才起身走向天罰之門。走動間衣袂輕飄,清逸的背影仿佛與這片空曠的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舒愉緊随其後,發現他好似也沒有遇到什麽阻礙,徑直地穿了過去。
她站到他身邊,滿臉都寫着疑惑,“這麽輕易的嗎?以後我豈不是可以随意帶人出入?”
卻見紀蘭生唇角緩緩溢出一絲鮮血。他沒什麽表情,擡起手一抹,搖了搖頭道:“別人不行。”
舒愉目光落到他嘴角,又落到他的手腕。伴随剛剛抹唇角的動作,他那寬大的翠色袖口下滑了幾寸。
舒愉眼尖地發現,那如霜雪一般的腕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直直地往裏延申,消失在衣袖中。
她沒有多想,問道:“為什麽別人不行?”
紀蘭生笑了笑,“這是魔宗宗主的特權。”
“是麽。”有特權為什麽還要用她的神識接引?舒愉本以為,假如有條件帶領別人,應該是和她越親近的人,越容易和她一起穿越阻礙。
不過紀蘭生也和她不親近啊。
舒愉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只道:“你出來是打算做什麽?”
“沒有打算。我只是嘗試一下能否通過。”紀蘭生看向舒愉,“你又打算去哪裏,回問天宗?”
舒愉搖了搖頭,“我才回去過,暫時不再回。我有自己想做的事。”
紀蘭生手指微僵,面上卻一派自然,“我方便陪同嗎?”
“不太方便。”舒愉拿出芥子袋,找到一塊可以在修真界使用的傳音玉片,遞給他道,“你自己随意轉轉吧。傍晚之前我會聯系上你。”
“嗯。”紀蘭生沒有多說什麽。
琅山以北通通被視作魔靈界的地盤,所以即使穿過了天罰,此處仍是渺無人煙。兩人并排着越過琅山,來到南部修真界的界域。
舒愉看了他一眼,飛離此地。
紀蘭生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又不可遏制地滲出幾絲鮮血。比起天罰帶來的疼痛,舒愉的冷漠對他來說才是最為殘酷的刑罰。
她看見了他的傷,卻連一句客氣的問候都吝啬于給出。
他閉着眼睛,總是忍不住想到他人生中那段最為快樂的日子。
那時的舒愉是真心喜歡他的。他們結伴歷練,路途之中總免不了打鬥厮殺,磕磕絆絆。他不怎麽在意自己身上的傷口,舒愉卻從不忽視他。
他還記得,他不過是被一株稍有攻擊力的靈草劃傷了一條小小的口子,一個小小的治療術就能将其撫平,把它稱作是傷口,都顯得過分滑稽。
舒愉卻很認真,用她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指,一點點将傷痕拂去,用她那雙最為動人的眼睛,近距離凝視他。
她還會親昵地吻他。
親完之後,她又調皮地蹭他的臉,嘴上說着最為珍視的話語:“蘭生,還痛嗎?”
他當然不痛。她其實也知道他不會痛,不過是借機表達對他的情意罷了。
舒愉一向赤忱,從他們互相确定心意之前,她就已經不吝惜于展現自己的真心。何況是兩人在一起之後。
一切都變了。
當她在他身邊時,他從未痛過。
而他那最慘烈的疼痛,卻是由她帶來的。
至于現在的他,無論是否受傷,都再也無法得到她多餘的眼神,她施舍的眷顧。
天罰無情,紀蘭生此時的胸口處如火燒一般。
這個世界上,唯有舒愉一人是被天罰認可的,旁人想要穿過,僅僅靠她的神識接引絕不可能實現。
他能通過,多虧含有舒愉心頭血的那枚靈玉。
他大概能猜測舒愉的去向,雙手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他再次将靈玉握在手心,平複自己的心神。
當年,舒愉沒有任何征兆地告訴他,她變心了,她不喜歡他了。
他還沒有消化這個事實,舒愉就站在他面前,殘忍而不留情面地捏碎了含有他心頭血的靈玉。
相比于道侶結契,解契是十分容易的,單方面就能實現。只要任何一方捏碎靈玉,道侶另一方擁有的靈玉也會緊跟着碎掉。
兩人便從此再無道侶之名。
他當年,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才将這枚靈玉留存。
也是靠着它支撐,他才能有信念活到現在。
都說破鏡無法重圓,但他既然能違背天道,将這早就該消散的契約保存下來,他也能去試一試縫補人心。
他來到魔靈界之初,看到遍地的玄瑜草,一下便猜到了舒愉的宿命。從那刻起,他就堅信,他和舒愉的緣分不可能就那麽草率地結束。
正如他們還未消散的契約一般。
他調理幾息之後,便沿着舒愉的方向而去。
他一路上都能感應到舒愉的存在,可是當他踏上一處山谷,舒愉就如泥牛入海一般,再難尋覓。
“隐形?”紀蘭生眉頭輕蹙。
随即,他輕輕一笑。究竟是什麽人值得舒愉這般藏匿?
真是讓人嫉妒的偏愛啊。
他漫無目的地在這寬闊的谷中行走,探查地格外仔細,連雪粒之間摩擦的嘶嘶聲都聽得異常清晰。但查探良久,他仍一無所獲。
直到,他的脊背突然爬上一股酥麻之意,他沒控制住戰栗了一下。
他僵在原地,臉上神色莫名。
難道,他百年之前送給舒愉的那株帶有二人特殊印記的蘭花,她一直帶在身邊麽?
還帶到了她與自己情人相會的地方。
紀蘭生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受。
好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在他心上啃噬。
他放出神識,朝能感應到的方向走去。然後在一處洞口停留。
問天宗千年前的山門。
要不是有蘭花聯結,他此刻絕對察覺不出,那破敗的洞口內,竟有人的氣息。恐怕也沒人能夠察覺得出。
避免驚動舒愉,他将散發的神識控制在剛剛好的程度。
剛剛感知到,他就渾身一僵。
他此時明明站立在陽光之下,卻如墜冰窟。
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即便是初來魔靈界距離死亡最近的那一刻,他也沒有體會過這般的通體發寒。
好冷。他嘴唇不由地顫了顫。
胸口上火辣辣的疼痛卻還在撕扯。
他以前送她這蘭花,不過是想感受着她的存在罷了。有蘭花陪伴她,就好像他自己也時時刻刻在她身邊。
如今他修為提升,神識變得更強大後,沒想到還可以聯結自身感官,也可以借助它感應到附近的情況。
當然,聯結也是有限的。
他聽不清人言,也判斷不出什麽別的動靜。
唯有那壓抑的,極低的,暧昧的……口耑息聲。
紀蘭生只覺得他的聽感似乎已被上天屏蔽掉,谷中別的聲音他全然聽不見,死一般的寂靜蔓延。
卻偏偏留了那一處,那麽清晰,似乎是故意在他耳邊炸開一般。
原來,對他來說,這微不可聞的聲音,才是真正的天罰。
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卻自虐般地沒有離開。
或許,他連離開的力氣都失去了,只有腦海中的念頭遲緩地流轉。
他雙目緊閉,指尖在掌心掐出血痕,血珠斷線似的沿着掌中的紋路滑下,滴進腳下肮髒的泥土中去。
他明明是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舒愉身邊有新的人不是麽?
他既然知道,為何又要這般惺惺作态?真是卑賤又可笑。
紀蘭生睜開眼,試圖像往常一樣露出點笑意來。
卻顯得極盡扭曲。
他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掌心,喃喃道:“舒愉怎麽可能會喜歡上你現在的樣子。”
她只是喜歡新鮮感罷了。那個可憐的東西留不住她的。
她是自由的,她有嘗鮮的權利。他自己樂意等她一百年就好了,哪有資格要求她也為他這個被丢棄的舊人駐足一百年呢?
他沒有資格。
他不是醜陋的妒夫,他應該包容她的所有,接納她此時沒有放在他身上的情感。
他或許還應該為她感到高興。她沒有被束縛,不用像他這樣做時光的囚徒,被困在湮滅的過往之中不得解脫。她現在過得舒心惬意,是他最樂意見到的樣子。
他确實是應該替她高興的。
紀蘭生愣愣地僵直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那抹熟悉的氣息讓他心髒猛地一緊。
他連忙隐匿自身氣息,就見舒愉從洞中走出,離開了此地。
他擡頭看了眼天色,猜測舒愉是去凡俗界買食物。她雖然已經辟谷,但應該還保留着吃熱菜的習慣。她喜歡這種帶有人情味的溫度。
紀蘭生腦中一片渾渾噩噩,在他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穿過了結界,站在了洞口之內。
看着那幽深黑暗的孔道,無法抑制的念頭驟然浮出。
要不要幹脆将那人殺掉?
他雖在理智上極力告誡自己,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嫉妒得要命,嫉妒到快要按捺不住毀天滅地的惡念。
殺掉那個人,舒愉也不會發現的。只要她不發現,她就不會厭惡他。
她也不會因為那人死了,就把那人藏在心裏憐惜,化作抹不去的朱砂痣。
她只會将死人徹底忘記。
那就殺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