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玩膩

世上最難揣測的, 莫過于人心。

晏采自有記憶始,他的生命中便只有一件事——修行。他從十歲開始入道,不論是無方清苦的修習生涯, 還是在滾滾紅塵之中行走的幾十年, 抑或是無方後山那隔絕了人煙的幽閉秘境,不管在何時、何地, 遇到何種紛擾,他都從未曾質疑過自己的道心。

師尊曾說, 他生下來就是應該修道的。他易于修煉的體質,難以被外物動搖的本心, 無不證實了師尊的判斷。

不過,和許多修真者不同,他其實并不疏離于紅塵。他以對人間的至情入道, 所以反而格外熱愛這人世。但就像師尊囑咐的那樣,他的心必須是浩瀚的, 足夠裝下這整片天地, 而不能被一花一木所蒙蔽,也不能耽溺于任何微小的人事。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和情之一字扯上關聯。

艱深的修行一途早就将他的心磨成了平鏡,沒有任何感情能讓他的心泛起波瀾。單調平穩的山間歲月早就繪成了他的人生底色,但按照嚴苛的無方清規, 他還是在山下游歷數十載, 以求勘破世俗擾攘。他見證無數癡情絕戀,目睹各色愛恨糾纏,他的心還是幼時的那面平鏡。

他沒有生出過任何情愫, 也無人敢湊到他跟前,對他表達不一般的情意。

這次的遭遇,卻是對他過往所經歷的一切的否定。

原來他實力那般不濟, 原來是他太過自負。沒想到,一場囚禁,一次強迫,一個天真又危險的人,就能将他的心鏡打得破碎。他不僅沒能化解此劫,反而任由自己淪陷,妄生了情念。

更可恥的是,他的情,乃是由欲而起。

欲是肮髒和卑劣,是吞噬道心的妖魔,按理來說,他這樣的修真者,一輩子都不應該生出欲。

他徹底堕落了。

沒想到的是,從他自甘堕落開始,他的心反而逐漸安定。既然他無法抵擋,那就認下自己的情和欲,主動把舒愉裝進自己的道心之中。他堅信,既然他自小以至情入道,對一人的情也并不與對天下的情相悖,那麽總有一天,他還能再度穩固道心,去除心魔。

都說觸底反彈,他接受了堕落的事實,便有了重新向上的勇氣。即使他心系的那一個人,暫時并不能回報他同樣的情意,他也未曾絕望過。

晏采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撞了一下,他怔怔回神,一個小女孩仰頭看他,迅速說了聲“對不起”,又追逐着同伴往前邊跑去了。

他站在薄暮裏,四周是喧嚷的人潮,吆喝聲此起彼伏,沒有片刻安靜。他只覺得心上空空的。

比起得知被欺騙時的絕望,此時的他,真真正正地産生了萬劫不複之感。

經歷了那樣難堪的場面,也知曉了殘酷至極的真相,他竟沒有第一時間抽身離去,反而站在這裏,以一個肮髒下流的身份窺視。

他在想什麽?又在渴望什麽?他不敢承認。

他本以為,早在臣服于舒愉之時,他就已經将自己踐踏至最低處,不可能比這再低。沒想到,深淵是無止境的,堕落的路徑永遠沒有盡頭。

他麻木地低下頭,原來他的道心已這般龌龊了嗎?

人心難測,他竟連自己的心都無法掌控了。

想到舒愉離開山洞時死死地抱着那盆蘭花,晏采嘴角不由地扯出一抹笑。他此刻竟分不清,是被欺騙的憤怒多一些,還是發現舒愉從沒喜歡過他的絕望多一些。

理智告訴他,他應該離去,用看不見盡頭的時光将此劫化解。但他卻被莫名的力量壓制在原地,一點都動彈不得。

另一邊,舒愉正無聊地看幾個弟子吵鬧。她們确實一點都不畏懼她,一個二個坐在飯桌前,互相揭露彼此的醜事,滿嘴沒停過,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臉都漲得通紅。

明明剛開始都是在她面前誇耀自己,細說最近功法練到了幾重、在門派試煉中拿到了什麽名次,但說着說着,就變成揭露對方的老底,數落彼此犯下的過錯。

飯菜逐漸變得溫涼,話語聲卻是一點未歇。

舒愉掌心握着一雙筷子,直直地在飯碗中戳了幾下,單手托腮,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覺得自己有點想念晏采了,雖然他總是很安靜,接話時也說不出幾個字,也常常不喜歡聽她的歪理。但他的氣息确實好聞,在床上的樣子也真的很乖。

怎麽就叫他給跑掉了呢?舒愉無意識地又攪合了幾筷子。

衆弟子見她這反應,很有默契地全部噤聲。大家面面相觑,低眉斂目地想副宗主怎麽突然就不高興了。

見這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突然開始小心翼翼左顧右盼,舒愉噗嗤一笑,“你們繼續聊,我聽着呢。”

她指了指一個杏眼圓臉的弟子,“阿襄,你丢了那麽珍貴的一味藥草,曼心長老沒罰你?你還敢拿到我面前說?”

那弟子微愣,手指稍稍有些僵硬地指着右側同門,小聲道:“副宗主,你聽岔了。這件糗事是阿凝做的。”

“哦,是嘛。抱歉,我剛剛确實聽得不太仔細。”舒愉皺了皺鼻子,又道,“你們繼續。”

一直沉默的紀蘭生偏頭看向舒愉,眼底是淺淺的探詢,“累了麽?”

“嗯,是有些乏。”雖說修真者可以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用入眠,但舒愉近日以來操勞太多,晝夜不分,屬實有些疲倦。

聽出她話語中的恹恹,紀蘭生微微點頭,“那我們先回去。”

一堆人當即結了賬,走出店門。

舒愉只是随意朝大街上望了一眼,沒想到竟看見了那個如霜似雪的人,一時之間來不及生出喜悅或憤怒的情緒,只是頗為不解。

紀蘭生也沒有控制住,眼睛微微眯起。

晏采竟然還敢出現在舒愉面前?竟是他高估了這位所謂大德的廉恥心麽。

那叫做小元的男弟子驟然看到晏采,瞳孔一瞬間放大,剛準備跑到他面前表示自己的尊敬之意,讓仙君感受一下問天宗人的禮儀。

就見他們那位一向很好說話的副宗主,赫然釋放出一道猛烈鋒利的靈力,直直朝晏采仙君身上劈去。

更驚悚的一幕出現,晏采仙君竟然沒有躲,結結實實挨了舒愉這一擊,素色衣袍嘶的一聲劃開一道裂痕,滴滴鮮血浸在其間。

他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一時之間,所有的弟子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場景。

因為舒愉的動靜,這小半條街上的人都跑光了。他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在問天宗的地盤上亂動手腳,紛紛吓得四處逃竄。

看着晏采染紅的衣袍,舒愉不知怎地怒氣加重,只想再給他一記,她剛剛揮出手,袖邊卻被人拉住。

她不解地看向紀蘭生。

紀蘭生沖她搖了搖頭,聲音比平常還要暖幾分,“舒愉,不要動氣。”

他的聲音一向很能撫慰人心,舒愉感到心中燥意平複了些許。

她走到那猶如雕塑一般的晏采面前,同以前那般笑道:“怎麽不跑了?”

晏采沒法回答她的問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站在他們面前自取其辱。

他只是牢牢盯着她衣袖上的一角。那個人剛剛用指尖捏過。

他擡起頭,越過舒愉,視線看向她身後款步而至的紀蘭生。紀蘭生的目光淡淡的,好像并不因為舒愉這出格的反應而憤怒,只是夾雜着一些鄙夷,對他的不屑的鄙夷。

晏采只覺得心上卷起暴風狂潮,他既保留着常人的良知,難掩羞愧地想要逃離此地。

卻又像迎來了走火入魔的前兆,各種邪惡的念頭将他包裹。他努力克制住顫抖的右手,壓抑住向那人一劍劈去的想法。

晏采,你真是瘋了。

他竭盡全力,向後微微退了一小步。舒愉卻伸手撫上了他的衣襟,那被鮮血染紅的地方。

她明明沒有觸碰到他的身體,晏采卻下意識喉頭一動。

舒愉竟然在她的道侶面前也這般明目張膽……

他閉了閉眼,卻聽舒愉含笑說道:“既然跑了,那就滾。”

舒愉不明白晏采為何去而複返,但不妨礙她為此感到憤怒。先前她以為他會一直消失,面對已逝的物件,她難免生出點惆悵。畢竟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嘛。

但他的再次出現,卻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

盡管她現在對他依舊有那麽一點喜歡,但他的姿态實在太不乖了。她可以接受他之前因為她的強迫而憤懑,卻不能接受他在被她許下名分之後,還給她玩這樣一出。

她的歷任情人,沒有誰敢像他這樣不聽話。假如他是欲擒故縱,那他就打錯了算盤。他也有可能是離開之後,又後悔了,但這也讓她生厭。

不論如何,是他在兩人心意相通後,罔顧了她的意願,私自離開。她何曾給過他這樣的權利?

舒愉此刻極為不爽。

晏采見過很多次舒愉無情的樣子,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忍住喉頭的腥甜,盡可能維持面上的平靜,視線掠過她身後那人,又回到她眼前,自取其辱地問:“為什麽?”

他雖然沒有表情,舒愉卻仿佛透過他這張清冷的面容,看到了他千瘡百孔的內心。

被他這副忍痛的姿态取悅到,她的憤怒一瞬間消失殆盡。

晏采看見她彎起了眼眸,眼睛亮晶晶的,是他最喜歡的溫暖的模樣。她每一次熱忱地訴說對他的喜歡時,都是現在這副模樣。

被她的笑容照耀,晏采只覺得識海內無邊延展的堅硬冰雪都盡數消融了。

他下意識想伸出手,像以前那樣,溫柔地觸碰她的臉頰,就聽她笑眯眯道:“玩了你太久,我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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