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怪客
玄曦垂眸掩飾情緒, 她清了清嗓子,佯裝漫不經心道:“今早聽王嬸提起過妙法天師,稱他是東海漁民的守護神, 因此方才見老沈也說起他,有幾分詫異,這才失态了。”
玄曦話鋒一轉, 道:“賀仙友為何也如此驚訝?”她擡眸,夾雜着冷意的敏銳目光牢牢鎖定賀南星的面龐, 想要從中捕捉到些許端倪。
賀南星微微一笑,輕描淡寫道:“我同玄曦姑娘一樣, 也聽說過妙法天師的威名。”
玄曦移開目光,淡淡嗯了一聲。
她雖然看不透賀南星話裏的虛實, 但本能告訴她,賀南星并沒有完全吐露實情。玄曦按捺住內心的疑慮,轉頭問老沈道:“你同妙法天師的通信是怎麽一回事,請你細細道來。”
老沈道:“這件事說來也是偶然,自從五年前夥伴們葬身東海以後, 我一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是睡也睡不好, 吃也吃不下,這幾年更是連海裏的魚都不碰, 一碰就吐啊。我娘見我這個樣子,心裏着急, 就讓我去山上的寺廟拜拜。我原本是不想讓她擔心,才答應的她。沒成想吃齋念佛真的有用, 我的心靜下來不少。從那以後, 我就常住寺廟, 在佛祖面前謹言慎行,幫着佛家布施,廣結良緣,以求能贖清一些罪孽。”
“去年七月末,妙法天師來咱們魚郡祈福,我從別人口中聽說,老錢的媳婦專程去找天師蔔算當年真相,我知道她這些年一直不相信老錢死了,追問過我好幾次,我每次都是胡亂遮掩過去,慌忙中也漏了一些馬腳。我很害怕,妙法天師神通廣大,萬一他開了天眼,把老錢死亡的真相說出來怎麽辦”
遙清忍不住插嘴道:“凡人就是外行,天眼哪能說開就開,那得是道行極為高深的仙客才會的,從古至今,能開天眼的不超過十位,有一位還是我們坤虛派的開山祖師爺!那個什麽妙法天師,我聽都沒聽過,以他的道行,他倒是想開天眼也開不了!”
圍觀的民衆神色各異,有的人面露不忿,不樂意心中的守護神遭到輕視,更多的則是發出驚嘆,朝遙清投來敬仰的目光。甚至還有好幾位漁民跪下來,朝天空拜道:“天公作美,有坤虛仙家在,魚郡能度過此劫了!”
連薊正平也遠遠朝遙清拱手:“失敬失敬,閣下竟是坤虛弟子,薊某見禮了。”
遙清在衆人的稱贊聲中有些飄飄然,他一臉驕傲,道:“無妨,咱們坤虛可不像那些只有虛名的門派,身為坤虛弟子,斬妖除魔,行俠仗義都是我應盡的本分,大家不必客氣。”
話音剛落,從人群裏傳來一聲冷哼,聲音雖然不大,但摻雜在衆人的誇贊聲中,顯得分外刺耳。遙清臉色一變,眼睛微眯,将目光移向人群,搜尋着那個發出令他不愉快聲音的人。他找了半晌,也沒能從衆人的表情中判斷出是誰對他不滿,只好悻悻然放棄。
薊正平道:“沈正平,你繼續供述吧。”
老沈應了一聲,道:“我從主持口中聽說,妙法天師将會莅臨寺廟,我坐立難安,最後決定趁着事情還未敗露,先收拾行李離開魚郡。沒想到還未出門,妙法天師竟然主動找上了我。”
衆人的注意力瞬間從遙清轉移到老沈身上,都驚詫地看着他。
老沈道:“妙法天師稱想與我小談片刻,我心裏忐忑,一直在找機會溜走,他好像能看穿我一般,說不會追究任何事情,還說是來幫助我的。”
玄曦秀眉一揚:“幫助你?”
老沈點點頭,道:“妙法天師知道我飽受良心的譴責,讓我把沉船後的經過說出來,這樣才能好好開解我。我一五一十全說了,心裏确實好受了一點。”
杜蒿問道:“那妙法天師有沒有提起,五年前,你們遇到的都是些什麽怪物?”
老沈答道:“天師只說是海上的妖怪,專門吃人的,但其他的并沒有跟我多說,況且他只待了沒一會兒就走了,我跟他說話的時間不長。”
樓傲雲道:“既然你們不算相熟,那為何你之後會寄信給他?”
老沈回答道:“是妙法天師要求的,他說我多年郁郁寡歡,長此以往,容易滋生心魔,恐怕會危及到壽數。妙法天師普度衆生,菩薩心腸,他為了幫助我走出陰影,臨行前,交給我一只靈鳥,囑咐我用靈鳥通信,凡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寫信寄給他。這一年來,我寫了不少信,說來也怪,寄出去之後,心裏的擔子減輕了不少,就這樣,我養成了寫信的習慣。”
玄曦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她問道:“你給妙法天師寫信的頻率是多久一次,信的內容是否涉及到魚郡最近的怪事?”
老沈想了想,道:“雖然我寫的多,但大概兩個月才寄給他一次,魚郡的失蹤案我只提了一兩句,沒有細說。”
即使聽老沈這樣說,玄曦心中的不安也沒有消解半分。僅從妙法天師的言行來看,行為舉止并無不妥,好似他做的所有事都在與人為善,但玄曦總認為從中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來。
老沈道:“若大家實在不信,可以翻翻我枕頭下面,那裏還擱着兩封妙法天師的回信,可以證明我沒撒謊!”
薊正平示意兩名差役前往沈家,又命人給老沈松了綁,道:“沈志成,若你此言不虛,本官會還你一個清白。”老沈忙不疊地跪下磕頭,直呼青天大老爺。薊正平制止他道:“還未能完全證明你是清白之身,你不必急着跪下謝我。”
薊正平又道:“況且即使證明你未同妖邪謀私,你在道義上仍犯有大錯,魚郡的父老鄉親們不會輕易放過你,你仔細想想應當如何贖清罪孽,平息衆怒。”老沈垂首稱是:“我會好好給老錢他們辦一個超度法事,從此以後離開魚郡,改頭換面,做一輩子善事,為老錢他們積德。”
正說着,衙役們腳程快,已經将書信取回,恭謹奉上。薊正平展信快速掃了幾眼,又将信遞給玄曦道:“姑娘看看,這信是否有假。”
玄曦展開信件,上面只寥寥寫就“寧靜致遠”四個飄逸大字,打開另一封,也同樣只有短短幾行,上書“心外無物,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雲卷雲舒。”兩封信的落款處均寫着妙法天師的尊號。因為長期被老沈枕着的緣故,仙氣并不濃烈,但還是能判斷出是仙家所寫。
玄曦正要細細研看,手中的信被驟然抽走,遙清大聲念出信的內容,皺眉道:“這寫的是什麽意思?”
慕修晏平靜道:“禪心入定,心靜則專。”
遙清撇撇嘴道:“這個妙法天師也真是的,直接寫一句靜心不就好了嗎,非要弄得文绉绉的,我估計他這樣寫老沈也看不懂吧!”
老沈臉一片紅一片白,小聲嘀咕道:“我也是念過幾天書塾的,先生們都誇過我有天分,要不是家中貧窮,說不準說不準我都已經考取功名了。”
這句話引來遙清一陣大笑,他正要嘲諷兩句,從虛空中飛來一顆石子,将将好打在他額頭上。遙清誇張地叫出聲,捂住額頭,怒道:“誰暗算我!”
只見從人群中不急不慢地鑽出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遙清面前,手中正舉着一壺酒,渾身酒氣,道:“老夫活到今天,居然還能看到這種亂象,有趣,着實有趣啊!”
遙清用袖口捂住鼻子,揚眉道:“臭老頭,你誰啊,胡說八道些什麽呢!還不趕緊給我道歉,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老人仰天大笑,道:“豎子狂妄,口氣可真不小。”
遙清嚣張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出自仙家名門,大名鼎鼎的坤虛!我看你這幅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我要是一招上去,你恐怕小命都難保。要不這樣,你要是收回剛才說的話,再好好道個歉,或許我還能網開一面,饒你一回。”
賀南星上前阻止,遙清一邊推搡他,一邊道:“南星,你別饞和,這是我和這臭老頭的事,我今天就要讨個公道!”
老人見這一幕,搖着頭嘆息道:“若元白仙君還未仙逝,親眼看見這一幕,也不知會作何感想。他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坤虛,後輩弟子不知道珍惜,居然頂着威名這般猖獗。”
遙清震怒,他憤怒地指着老人,氣得渾身顫抖,正想破口大罵,賀南星急忙攔下他,語帶歉意對着老人道:“老人家,我師兄言語中冒犯了您,望您見諒。”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道:“不錯,坤虛後輩至少還沒從骨子裏爛透。”
賀南星遲疑道:“聽您的口吻,您似乎識得我們坤虛的開山先祖?”
老人咧嘴一笑,道:“天下又有誰沒聽過元白仙君的名號啊。”
賀南星顯然沒料到老人的回答,他微微一愣,道:“老人家,請問您到底是誰?”老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夫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夫罷了,賤名恐污尊耳,公子不必在意。”
他哼着小曲,悠哉地唱道:“天為被,地為家,老夫我乘舟賞天下。”
經過玄曦身邊時,老人忽然念道:“三萬裏見月,夢醒時重回。遙知覓歸處,碧落傾覆時。”他飲着酒,長笑而去。
玄曦聞言愣在原地,待她追出去時,大街上人來人往,哪裏還能尋見老人的身影。
作者有話說:
“心外無物,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雲卷雲舒。”出自陳繼儒的《幽窗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