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夢境

七月初八, 距離魚郡發生上一起失蹤案正好過去四天。

烈日當頭,正午毒辣的陽光炙烤着大地,知了附在樹幹上長鳴, 濃烈的暑熱在半空中湧動,只餘濃林密葉下掠過的絲絲涼意。

如此的酷熱下,魚郡的碼頭上卻熱鬧異常。沿着海岸線從南到北, 由遠及近,都密密麻麻站着一大堆人, 看架勢幾乎整個小城的人都來了。他們之所以不顧暑熱聚在一塊,就是為了送別即将前往東海斬妖除魔的樓傲雲等人。

薊正平身着青色官服, 筆直地站在碼頭中央,他面帶憂色, 朗聲道:“諸位鄉親父老們,魚郡近來并不太平,不僅連生兩起失蹤案,還在海上發現早已在五年前失蹤的王福的屍首。經過仔細調查,發現這幾起案子之間互有牽扯, 案情複雜,更是與東海妖邪脫不了幹系, 魚郡危在旦夕。”

薊正平語氣一轉,神色凝重:“值此危難之際, 所幸承恩得蒙海外仙客襄助,他們與在場的諸位非親非故, 卻願意以身涉險,前往東海為大家鏟除妖邪, 救魚郡于水火。他們的大恩, 魚郡無以為報, 今朝在此舉辦踐行會,便是盼望他們都能安好無損的歸來魚郡。”

民衆們都鼓掌大聲叫好,有些情緒激動的甚至抹起了眼淚。

樓傲雲笑道:“薊兄,你不必将送別說得這麽感傷,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了。”

杜蒿也附和道:“是啊,我們都記着你的承諾哩,畢竟你把烏紗帽都壓在這一趟上了,我們可不敢松懈。你就放寬心,等着我們斬殺那妖物,然後繼續安安穩穩當你的縣官大老爺!”

薊正平神色動容,聲音也有些不穩:“能識得諸位,是薊某的榮幸。”

他取來早已備好的一壺酒,斟上滿滿的一杯,道:“這一杯,薊某敬你們。”

他仰頭飲下,因為喝得太急,一杯下去臉就漲得通紅。薊正平連咳了好幾聲才平息下去,又斟上幾杯酒,挨個遞給衆人。

見大家面露疑惑,他解釋道:“在東海的習俗裏,出海前飲一杯當地獨有的蛇酒,可保海上平安。”

衆人恍然大悟,爽快地飲盡手中的酒。

玄曦遲疑地看着手中的酒水,她已經聞出這是十足的烈酒,可面對薊正平希冀的目光,她難以說出拒絕的話。玄曦把心一橫,正要飲下——

“玄曦姑娘不擅飲酒,這杯酒就由賀某代勞。”

玄曦一怔,只見從半空中伸來一只修長的手,正要拿走她手中的酒盞。

玄曦反應過來,避開身子,也不理會賀南星是何神情,飛快道:“不必。”

随即痛快飲下酒水,烈酒入喉,刺得她忍不住閉了閉雙眸。

未了,還要客氣一番。

“好好酒!”

其餘人:“”

恰在此時,衙役敲響了鑼鼓,大聲道:“吉時到!起航!”

離別時刻已至,見衆人上了漁船,圍觀的人群中漸漸起了騷動,漁民們激動地呼喊着樓傲雲等人的名字,還有人雙手合十,對着天空拜了幾拜,為他們祈福。

船只開動後,漁民們沿着船只東行的方向移動,呼喊聲一浪蓋過一浪。

樓傲雲感慨道:“當初我離開濟州時,也沒有受到這般待遇。”

遙清冷笑道:“他們哪是送你,不過是因為你能幫他們除妖,有利用價值罷了。”

樓傲雲并不理會遙清的譏諷,反而笑眯眯道:“若是對百姓而言,樓某能夠有些利用價值,那也算樓某不虧。”

遙清被他的話噎住,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閉上了,最終只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哼,丢下一句“但願你見到妖怪還能說大話”,轉身進了船艙。

船只越行越遠,岸上的人們逐漸變成一個又一個小黑點。

玄曦站在甲板上,酒意上湧,整個人都變得有些暈乎乎的,眼前的世界仿佛整個颠倒過來,讓她難以斷定方向。

忽然一個浪頭打來,船只瞬間向左/傾斜了一個巨大的弧度,玄曦站得不穩,踉跄着正要倒下——

一雙算不上溫暖的大手緊緊握住了她的肩頭,她落入一個人的懷中,整個身體都牢牢地倚靠在對方身上,鼻端襲來熟悉的松蘭香氣。

只是一瞬,慕修晏就放開她,短暫得讓玄曦以為肩頭傳來的溫熱只是錯覺。

慕修晏看着她皺眉道:“此處風浪大,你先回房間。”

玄曦正好也想離開,便順着他的意思點點頭,踉踉跄跄地摸索着進了船艙。

看着玄曦的背影,樓傲雲沖慕修晏擠擠眼睛,調侃道:“啧啧啧,修晏,要是你方才動作快點,小師妹哪裏還會受這罪。”

慕修晏挑挑眉:“哦?”

樓傲雲道:“你可別想抵賴,我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你正準備走到小師妹身邊,替她擋了那杯酒,沒想到被賀南星搶了先機。戲本子上不是常常演繹這種戲碼麽,英雄救美人,美人芳心暗許,哎哎哎,你別走啊”

樓傲雲急忙追趕上慕修晏的步伐,兩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甲板上。

***

入夜。

夜晚的東海分外靜谧,波紋将月色揉碎,映照在漆黑如墨的海面。船只的速度慢下來,船艙順着海浪輕輕搖晃。

船艙右側的第三間房內,玄曦正在床榻上熟睡,她的身上起了一層薄汗,眉心微蹙,似乎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噩夢。

夢中。

天空破開無數道口子,四季颠覆,常常在前一刻還被叫人難以忍受的酷日暴曬,下一秒就迎來凄苦無比的寒冬。在一片肆虐的暴風雪中,玄曦快步在山谷裏穿行,正焦急地尋找着某個人,她也說不上來到底尋找誰,但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他!

冷風呼嘯着穿過山谷,灌入她的衣衫,她被凍得寸步難行。玄曦咬牙堅持行進,催動靈力給身體供暖。她艱難地行進到谷底,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谷底裏到處都是被凍死的屍體,許多人的身體被深深埋入雪中,從雪地裏露出的衣物和行李看,這些大多是途經山谷的商販。她哆嗦着将屍首一一翻過來,擦幹淨他們臉上的雪漬,祈禱着不要看見熟悉的面孔。

一具又一具屍首被她找到,他們的表情都分外扭曲,死前顯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在山谷一塊岩石下,她發現一對男女,屍體的姿勢十分奇怪,身體貼在一塊,似乎是在相擁中離世。她掃了一眼,正打算離開,忽然看見那對男女之中,隐隐露出一角有別于他們衣着的布料。

她心念一動,半蹲下身子,理清他們身上的積雪,想要看清兩人護着的東西。因為長埋雪地,他們的身體都僵硬到了極點,她費了好大勁才分開兩人相擁的雙手。只見兩人的身體緊緊地擁着一團厚厚的衣物,玄曦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她顫抖着掀開衣物的一角。

一個幼小的嬰兒被緊緊包裹在衣物之間,玄曦探了探他的鼻息,孩子已經了無生息。她又将手貼上他的臉頰,孩子的身體還未完全僵硬,看來才去世不久。

在包裹嬰兒的衣物最外層,斜插着一張信箋,玄曦将它展開。上面的筆跡歪歪扭扭,顯然是在手指僵硬的情況下寫就。

“順靖十二年三月初四,吾與妻受邀前往赤水,攜幼子沛兒同行。路經濮南山谷,忽遇天光異變,谷中暴雪不止,吾與妻在此處避難。同行者離世有三,吾亦逆血倒行,難以動彈。吾與妻念子年幼,褪去外衫,替沛兒驅寒。沛兒啼哭不已,吾與妻恐也會命喪谷中,憂心念之,遂求有緣人能拾得此箋,若沛兒有幸存活,盼其能平安喜樂,安定終生。”

讀完這封留書,玄曦一直壓抑的情緒終于崩潰,她跪倒在地,放聲大哭,無邊的風雪似乎要将她吞沒。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濃郁的血腥味灌入鼻腔,她被納入一個寬大的懷抱。對方呈半跪的姿勢,将她牢牢按在懷中。

淚眼朦胧中,她只能看清對方的月白袍角上暈染着幾團分外惹眼的血跡。她抽噎着問道:“你你受傷了?”

對方輕輕撫着玄曦的後背,聲音分外輕柔:“我沒事。”

玄曦緊緊地回摟他,仿佛擔心他會消失一般,傷心地連話也說得不成樣子:“我找了你好久,一直沒看見你。我很害怕,只能沿着山谷一路找,我我又怕找不到你,又怕找到的你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我在這裏翻了好久,剛剛我看見一個才去世不久的嬰兒,如果我能快一點”

她說不下去了。

對方憐惜地拭去她的眼淚,吻去她眼角的淚珠,将冰冷的唇瓣緊貼在她的耳畔,篤定道:“別怕,我不會離開你。”

玄曦聞言擡眸。

“叩叩!”

門口傳來一陣不急不緩的敲門聲,玄曦從夢中驚醒。

她驟然睜開雙眸,“嘩——”地一聲從床上坐起。

玄曦似乎還沒緩過神來,她呆呆地坐立在床上,打量了眼前的環境許久。她使勁捏了捏手腕,一陣清晰的疼痛傳來,玄曦這才長籲了一口氣,原來方才只是夢。

冷靜下來,夢裏的一切如走馬燈般不停地從她的腦海經過,玄曦能感到自己的臉頰騰地變得通紅。

自己為何會做如此真實的夢,夢裏還跟慕修晏這麽親密。

門外的人能聽見裏面有動靜,見遲遲沒有人來開門,便喊道:“玄曦姑娘,你在裏面嗎?”玄曦這才回過神來,套了一件外衫,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的是漁船上唯一的船員卓查敦,他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屠夫,這次跟上船是自告奮勇,願意到漁船上照料大家的生活。卓查敦蓄着滿臉的大胡子,看着粗狂不易接近,其實性格既直爽又開朗,還在岸上時就與衆人打成一片。

見玄曦打開房門,卓查敦笑着舉起手中盛滿食物的盤子,道:“玄曦姑娘,我來給你送晚飯。”

玄曦接過,連忙道謝。

卓查敦看清玄曦的臉,一愣:“玄曦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

玄曦奇道:“卓叔,我并無大礙,你怎麽會認為我生病了?”

卓查敦摸了摸腦袋,笑呵呵道:“我看你的臉紅得不正常,還以為你發燒了。”

玄曦有些發窘,她能感到臉頰又有些發燙,急忙解釋道:“卓叔,我只是有些睡昏了頭。”

兩人寒暄幾句便道了告別,玄曦将要關上房門之際,卓查敦道:“等等!”

玄曦困惑地探出腦袋,只見卓查敦從地上撿起兩個小瓶,道:“玄曦姑娘,這是你掉的嗎?”

玄曦搖搖頭:“我從未見過這兩個瓶子。”

卓查敦将小瓶遞給她,笑道:“既然放在你的房門前,那應該是有人給你的,你且收着吧。”

玄曦滿腹疑惑地接過瓶子,同卓查敦道別後,将瓶子擱置在桌子上仔細端詳起來。這兩個小瓶大小不等,一只是陶瓷制的,一只是白玉制的。玄曦拿起瓷瓶,只見瓶身貼了一張小紅紙,上面寫着三個小字,瓶子裏面則是甘甜的梅子氣味。

“解酒用”

玄曦念出瓷瓶上的小字,一怔。

這個筆跡她再熟悉不過,“用”字的右鈎輕輕上揚,正是賀南星的慣用寫法。

玄曦心底一曬,将瓷瓶放在一旁,又拿起玉瓶。

玉瓶上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寫,打開來還能聞見一股濃烈的藥味。玄曦微微蹙眉,将玉瓶嚴密蓋好,就憑這股竄人的味道,她估摸着這一定也是瓶解酒藥。玄曦将玉瓶放在燭火旁細細端詳,思索道:“這一瓶又是誰送的?”

想來想去,能這麽細心準備解酒藥,又知道她不善飲酒,難道——

玄曦拍了拍腦袋,暗笑自己居然苦苦思索了這麽久:“對呀,這一定是樓師兄送的,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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