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掉馬(下)
賀淩看着桌上四分五裂的藥瓶,以及灑了滿桌滿地的藥粉,不知為何,心口湧出一陣窒息感,令他幾乎無法喘氣,無力靠在榻上,他費力起身,想要走到桌旁倒水,然而眼前眩暈,讓他無法站穩。
他搖了搖頭,眉目清明了幾分,他剛伸出手,便看到手背上出現了幾枚紅疹,極為顯眼,他心裏一頓,一把挽起袖子,紅疹幾乎更是密集,瞧着無比瘆人。
他突然記起在雁城時曾出現過此種症狀,當時誤食了羊奶粉,也是這般症狀,渾身起紅疹,而且呼吸困難,賀淩細細回憶着方才之事,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碎裂的瓷瓶,以及灑了滿桌的藥粉,準确來說,是羊奶粉。
羊奶粉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唯一的可能性是少女用來試探自己,今日林紹學一番話定然讓他起了疑心,他原以為一切順利,誰知竟忘了自己對羊奶粉過敏的症狀。
賀淩面色微微一變,盡量穩住心神,将桌上的茶水如數飲盡,心裏燥熱終于消了幾分,然而過敏症狀并未消減,他若是繼續待在此處一定會被少女察覺,思于此,賀淩斂了心神,打開窗子,欲翻窗離開。
就在此時,賀淩身後傳來一聲軟糯的聲音道:“賀淩,你在做什麽,受了傷為何不好好躺着?”
少女聲音悅耳動聽,好似清泉石上流,緩緩流過男人焦急萬分的心底,賀淩身子一頓,并未轉身,只微微側目道:“室內悶得慌,屬下便開窗透透氣,郡主怎麽來了?”
男人聲音低沉磁性,極為平穩,讓人聽不出半點異樣,溫令兒看着賀淩的高大的背影,笑道方才秋水說的話,眼底露出幾分笑意道:“方才有個丫鬟冒冒失失,錯把羊奶粉當做藥粉送來了,我擔心你的傷,若因我留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屬下皮糙肉厚,郡主不必擔憂,那瓶羊奶粉被屬下失手打碎,還未來得及清理,此處味道極濃,您還是離開吧。”賀淩聞言,心裏微微松了口氣,他緊握着手中佩刀,使得尖銳的鐵塊刺入他的掌心,維持幾分清明。
雖然将少女趕走并非自己本意,可如今他身份即将暴露,她若是知道真相,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溫令兒聞言,看向矮幾上灑出的羊奶粉,繼而移開目光,看向男人,她擡步走入室內,關切道:“這算什麽,以前我在雁城時,照顧過一個人,他總是受傷,房裏的血腥氣夾雜着苦藥味,那才是真的難聞,甚至令人作嘔。”
少女一番話看似是閑聊,實則是試探和攻擊,對賀淩而言,無疑是千萬枚密密麻麻的針齊齊刺入他的心底,疼痛感翻山倒海而來,甚至比方才那股窒息感更深刻。
“郡主身份矜貴,怎能去伺候那等人。”賀淩言罷,心裏苦澀,鳳目微沉,盡是無盡的悔意和痛意。
“以前不懂,覺得那人千般好,不久前才幡然醒悟,那人确确實實是個爛人,同你不一樣,你是好人。”溫令兒一邊說着,一邊坐了下來,随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賀淩聞言,猛然緊握藏于袖中的木偶,心中苦痛化為千萬利刃二來,将他整顆心剜得血肉模糊,他沉吟片刻,方才嘶啞聲音道:“屬下慚愧,郡主謬贊了。”
“賀淩,你怎地一直背對着我說話,是怕我麽?還是覺得我太醜,讓你不舒服了?”溫令兒雖然看不清男人的臉色,可她知道,賀淩的臉色如今一定不好看,她并不着急,慢悠悠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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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莫要多心,屬下方才不小心磕傷了額頭,如今流了血,面目醜陋,唯恐惹得郡主驚怕,如今時辰不早了,您……請早些回去。”賀淩聲音低沉,像是帶着千絲萬縷的莫名深意,讓人讀不透他心裏所想。
溫令兒換了個姿勢,她以手支着下巴,打量着男人的背影,專注無比,然而熟悉她的人知道,少女如今心裏盤算之事絕非好事。
“賀淩呀,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呢?”溫令兒就算是傻,也看出賀淩的古怪之處了,若是心裏沒鬼,怎會如此遮掩?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這只“鬼”倒要看看,這個男人要裝到何時。
少女嗓音軟糯,落入賀淩耳中猶如泛着甜膩香氣的蜜糖一般,誘惑着男人,賀淩微微恍神,他餘光能看到少女眼底清澈爛漫的笑意,依舊是對自己滿心滿意的依賴,瞧着不似作僞。
賀淩如今只能順着少女話頭往下說,他準确來說,他沒用捅破那層窗戶紙的勇氣,男人颔首,溫柔道:“郡主聰明機敏,屬下望塵莫及,若您傻,屬下不配為人。”
男人話音剛落,溫令兒便輕聲失笑,莺啼婉轉,入人心扉,少女笑的開懷,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你這句話倒是沒說錯,你的确不配為人,而我是真的傻。”
賀淩聞言,眉心一跳,他正要開口,便又聽得溫令兒笑道:“怎麽,你如今還想裝到何時?賀淩?還是霍祁年?”
她猜到了,她早該猜到的,不過是因為信任他罷了,所以并未深究他的身份,他鳳目微沉,長嘆一聲,轉過身道:“表妹,好久不見。”
言罷,他伸手将覆在面上的□□摘下,露出一張泛紅的臉,原本頸間紅疹蔓延開來,如今霍祁年整張臉布了不少紅疹,乍一看去,着實有些猙獰吓人。
男人看向少女投來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意欲擋住臉上的紅疹,此時他心中惴惴不安,好似懸着一顆石頭,只要溫令兒微微用力一推,就能将整顆心砸的稀爛。
溫令兒眸子微眯,看向男人眼底皆是冷意,她倒是沒想到,霍祁年會以這般狼狽的模樣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卑微恭順的樣子,真是嘲諷至極。
“霍大公子這亂認親戚的毛病還是改改吧,我的表哥是宰相府的公子,并非是你,以後別叫我表妹,也別同我有任何牽扯,我們不熟。”溫令兒收回目光,有一下沒一下推着手中的茶杯,滿不在乎說道。
“喃喃,對不起,是我錯了。”霍祁年言罷,将面具扔在一旁,便打算朝着溫令兒走去,然而他剛擡步,坐在不遠處的少女猛然起身,眼底皆是警惕之意。
“你別過來,若非有話同你說,我會直接派人将你丢出去,如今趁着我心情好,你最好別給臉不要臉。”溫令兒對霍祁年恐懼厭惡至極,她一看到他,就想起那段在将軍府過的生不如死的陰暗過往,讓她遍體生寒。
少女面容終于有了變化,然而卻是對他的排斥和恐懼,他止住腳步,放低語氣,沉聲哄道:“喃喃,以前是我不對,我不該将父母輩的仇怨遷怒到你身上,你可能聽我解釋?”
“你不必說,以前的事我都忘了,我來這裏只想告訴你,我母親同你父親并無任何情感牽扯,你當初所言皆虛,請你轉告你母親,我母親不欠她什麽東西。”溫令兒言罷,微微退後幾步,離門口只有兩步之遙便停了下來。
霍祁年心裏除了苦澀,便是剜心之痛,他活了二十年,從未因為一件事如此後悔過,他心髒猛然一窒,緩了幾分,苦笑道:“喃喃,能不能……給我一次補償的機會?做什麽都行,只要你能原諒我。”
溫令兒靜靜看着眼前男人,唇邊染了嘲諷的笑意,她竟看不出,霍祁年這般做戲是為何?她冷哼一聲,“好啊,那你滾吧,永遠滾出我的視線,我此生不想看到你,這就是補償。”
少女的拒絕之言言簡意赅,可他怎會同意?他自第一次看到她開始,就知道自己會深陷其中,就算死去,也不會改變半分,他以為愛是捆綁,所以将她藏于後院,她的世界只能有自己的存在。
“喃喃,以前是我辜負了你,我并非不喜歡你,而是不知如何喜歡。”他的父母親只教會他如何恨一個人,并未讓他知曉愛一人的美好之處,溫令兒相對于這個黑暗的世界深淵而言,是一束光,他好不容易抓住這束光,如何能輕易失去?
溫令兒聞言,心裏平靜如水,若是以前,她一定會将整顆心粉飾,并且親手奉上,她以前那般卑微奢求他的愛,愛而不得,可如今他需要她,所以妄想告訴自己,他懂愛了,真是令人發指。
“霍祁年,你未免太想當然了,你愛誰都同我無關,從此以後,你我各走各的路,你若繼續糾纏,我一定讓你以及整個将軍府付出代價。”溫令兒言罷,便打算轉身離開。
然而下一秒,霍祁年擡着大步朝着少女走去,關上房門,将少女堵在角落,他此時眼底翻湧着濃烈滾燙的情意,幾乎要将少女淹沒其中,将她灼傷,烙上自己的痕跡。
溫令兒被男人逼至角落,她連忙伸出手将人推開,氣急敗壞罵道:“霍祁年你混/蛋!你不得好死!”
少女聲音嬌軟無比,便是帶着罵音,也是軟糯可人,霍祁年聞言沉聲一笑,“殿下,微臣從來不是好人,以前是,如今更是,您知道的。”
溫令兒別開臉,眼底露出嫌惡之意,她壓根沒心思搭理男人,她看着男人肩膀處的傷口,冷笑着一掌拍了上去,恨恨道:“所以,你該死!”
少女用了十足的力氣,将傷口拍裂開,鮮血直湧,她看着沾染鮮血的手,血腥氣撲面而來,讓她心生反感,只想逃離。
霍祁年悶哼一聲,忍着痛意,俯身湊到少女耳邊,溫柔道:“殿下,微臣這條命都是你的,你若是想要,盡管來取,微臣,甘之如饴。”
“你讓我覺得惡心,你這條命,留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如今有了喜歡的人,請你以後有多遠滾多遠。”溫令兒言罷,擡起腳就朝着男人下/體踢去,霍祁年見狀躲閃,不由後退幾步。
溫令兒趁此機會連忙打開了房門,跑了出去,誰知一把撲進了來人懷裏,她微微擡眼,便看到林紹學溫柔的目光,她徹底松了一口氣,笑道:“表哥,你終于來了。”
“喃喃別怕,此處有表哥在,不會讓那等腌臜潑才欺負你。”林紹學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眸子,極為受用,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腦袋。
言罷,他看向站在室內的霍祁年,冷冷道:“霍大公子這不要臉的程度堪比城牆,以前傷得喃喃千瘡百孔,如今故技重施?不好意思,喃喃如今是我的……妹妹,你若想将軍府繼續在京都立足,就趕緊滾吧。”
霍祁年看着少女一把撲向林紹學懷裏,眼底暴戾翻湧,他并不理會林紹學,而是看向溫令兒,陰沉着臉道:“喃喃,他不是好人,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能信他。”
溫令兒聞言微頓,歪着頭思慮片刻,她搖了搖頭,不理會霍祁年,而是看向林紹學道:“表哥,趕緊讓他滾,我肚子餓了,想去用膳。”
林紹學被少女嬌憨可愛的模樣逗得心情大好,便是霍祁年在此處也不影響他分毫,他點了點頭,溫和道:“喃喃放心,表哥已經着人替你去福滿酒樓訂了一桌席面,等會兒我們一家人好好慶祝一番。”
溫令兒聞言,自然是笑得眸子眯成一條縫,她極為自然挽着林紹學的手,軟軟道:“表哥最好了,那我們走吧。”
林紹學笑着颔首,同溫令兒離開前,朝着一旁的暗衛比了一個手勢,他眼底皆是殺意,如今霍祁年親自将命送上門來,他沒有理由不取。
此時霍祁年看着少女依偎在林紹學身旁,笑得爛漫開懷,猶如春日枝頭開得茂盛的薔薇花,惹人觊觎。
他陰着臉,一掌拍在桌上,将桌子震得四分五裂,看向林紹學的背影時,鳳目含着深不見底的寒意,以及毫不遮掩的殺意。
他的人,只能是他的,擋之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