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裏京外

徐開運年滿二十四,論歲數,确實有些大了,比承安帝還大上一歲。

只是承安帝這一句成婚也着實把徐國公搞懵了。

難道那孫子又背着他幹了什麽事?

徐國公臉上露出些不喜來,硬聲硬氣道:“陛下何必操心他的婚事,他一貫有自己的主意,老臣也是管不住他。”

承安帝挑眉,這徐國公就是這個性子,喜歡不喜歡都寫在腦門上。

不過他這一句操心麽——

承安帝随意把玩着案桌上的東西道:“國公此言差矣。”語氣淡淡,頗有些淩厲。

徐國公一噎,梗着脖子說:“老臣并非拒絕陛下的意思,況且老臣也不敢啊。只是老臣那孫兒,他實在性子頑劣,不大聽話。”

承安帝笑了笑,轉身走到他面前,一雙眸子漆黑,像是個漩渦要把人吸進去,他輕聲問:“那他,聽不聽朕的呢?”

這話實在是問得人害怕,徐國公連忙弓腰道:“臣惶恐。”

氣氛一瞬間變得有些詭異了起來,承安帝背着雙手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半百老人。

大殿裏寂靜得仿佛能聽見呼吸聲。

“大喜大喜!”鹦鹉阿寶又大叫了起來。

凝滞的空氣仿佛被打破,承安帝移開視線,擡手一揮:“國公這是做什麽,快請起。”

徐國公這會子算是明白了,陛下要給家裏的大孫兒指婚了,而且這婚事拒不得挑不得,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可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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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開運那臭小子年紀大了?那也太扯了。

左右徐國公是想不明白的,他腦子裏對這些根本沒有概念。若是讓他去殺十頭豬他都願意,可他在朝堂這些彎彎繞繞的事上,他摳破腦袋也弄不清楚。

承安帝聲音溫和:“朕只是随口一提,國公不必多想。”

徐國公無奈,您剛那句話可不像是随口一提。他嘟囔着,不敢反駁。

“行了。”承安帝腳尖一轉往龍椅上走,“國公退下吧。”

徐國公愣了愣,這就結束了?

何公公端着茶水進來,正巧與徐國公擦肩而過,他屈膝以示行禮,卻見徐國公魂不守舍地點點頭出了門去。

“陛下。”何公公恭敬地奉上茶水。

承安帝接過,揭起杯蓋忽然手一頓,意味不明地問:“朕是不是吓着徐國公了?”

何公公緊了緊拂塵,低眉應答:“回陛下,奴才瞧着,國公大人只是一時半會沒想明白罷了。”

茶香四溢,浸潤着濕氣的煙霧逐漸氤氲了承安帝的眉眼。他抿了口茶,目光微動:“那再讓國公想想,左右齊國那邊的事還得等上一陣子。”

何公公笑着應了個是。

看來陛下是不會将那位公主接進宮了,只是這事何公公也想不通,既然陛下後宮沒人,何不收進宮裏呢,一來堵上朝堂上那群人的嘴巴,二來與齊國修好,這三來麽,自然便是皇家子嗣問題了。

也許是,單純地不喜歡齊國女子?

徐公公天馬行空地想了一會。

“下去吧。”承安帝聲音低沉,看起來有些疲憊。

徐公公聞言回神,垂首退了出去。

大殿裏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珍寶,但卻絲毫沒有金碧輝煌的感覺,有的只是晦暗,一眼看不到底的空曠。

像是個精美的棺椁,冰冷、駭人。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來,下得輕柔且小,寂靜無聲。

承安帝擡眸,目光深邃悠遠。

他忽地想起來幼時看雪,那時候他會在寒冷的屋檐下煮茶,看着水翻滾,冒出泡,然後再度翻滾,再冒出泡。

可是,他已經好久沒煮過茶了。

他有了這座皇宮,有了臣子,有了天下。

可似乎,又什麽都沒有。

十五歲被封為太子,二十一歲登基。他這個位置得來得愈是容易,便愈是顯得虛假脆弱。

可是既然都攥在手心了,憑誰也不能搶去。

承安帝眸色沉沉,他緩緩蓋上杯蓋,重新看起了折子。

***

此時遠在西北的陽化城裏也飄起了大雪,寧王站在窗前,深黑色的貂皮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嚴肅又凜冽。

他神色有些凝重,手裏的信舉在半空。

“王爺。”說話的是寧王妃,她眉間攢着憂愁,往日英氣明朗的面容顯得有些嬌弱蒼白。她看着寧王欲言又止,頓了片刻才輕柔問:“如何了?”

寧王轉過身來,将信紙遞給她,聲音低沉:“救不得了。”

寧王妃接過信匆匆一掃,霎時臉色發白,顫抖着啓唇:“錦衣衛竟如此之快。”

之前戶部侍郎貪銀之多,足足有八十萬兩,整個南童府,一府四州,全都貪了個幹淨。寧王妃的表兄便是南童府池州的知州大人,此次他已經被錦衣衛千戶蔣铮抓捕,正押往京城。

其實早在他有所察覺的時候便已經寫信給寧王,希望寧王出手相救,可寧王直覺沒有這麽簡單。

承安帝似乎是在試探他。

這位聖上幼時師承名師,手段謀略自不必說,唯獨那性情——他不像雷厲風行、嚴肅威盛的聖祖皇帝,也不像溫善和禮、胸襟寬闊的昭宏太子。

他陰晴不定,時而給人陰暗,時而又給人純稚的感覺。

寧王看不透這個侄兒。

不等他說話,寧王妃垂眸,聲音有些沙啞道:“妾知曉,這不過是表兄的命罷了,只可惜……”

她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間,再說不出一個字。要如何說呢?那表兄膝下的一雙兒女,還有他身後的整個知州府,現在不過是風雨中飄搖的一葉扁舟罷了。

“不如,不如我們——”她眼中猛地迸發光亮,急切地捏緊了帕子,只是那光随即又熄滅下去。

寧王知道她想說什麽,既然寧王妃表兄保不住,那留下他的血脈也是好的。可既如此,便是與陛下為敵,便是在抵抗聖祖皇帝制定的律令。

孰輕孰重,一眼分明。

寧王搖搖頭,上前兩步替她理了理鬓發:“這事,沒有辦法。”

寧王妃眼角濕潤,微微颔首:“妾明白的。”

他笑了笑,說:“明白就好。”

送走了寧王妃,寧王臉色一沉,走向了西南一個偏院。

院子裏檀香飄動,在這大雪紛飛的冬日,透露出不染俗世的寧靜祥和。聲聲低吟從屋子裏傳出,平穩安逸。

“嘎吱——”

寧王推開門,只見一和尚盤腿坐着,手裏拿着一串佛珠,面前小桌上擺放着一本經書。

他神情安定,微微閉着眼。

“寧王殿下,終于肯見貧僧了。”他忽然睜眼,臉上帶着篤定又沉着的笑。

同其他和尚不同,他身上根本沒有幹淨溫和的氣質,反而是陰暗的,不可窺探的。

寧王眉眼冷峻,眼眸中像是藏了冷冽的刀,他冷冷一笑:“不知衍道大師到底是何居心?”

衍道雙手合十,虔誠而尊敬:“貧僧只是想助寧王殿下奪得屬于您的東西。”

大約一個月以前,有一個和尚找上了門,他穿着寬大卻并不厚實的袈裟,嘴唇凍得發白,堅持地說要求見寧王殿下。

這個和尚,便是衍道。

寧王并不知道一個和尚找他有什麽事,可畢竟是出家之人,他見了他一面。

沒想到見面第一句話,衍道便說:“寧王殿下,造反吧。”

寧王震驚地看着他,甚至帶着怒氣,他讓人請他出府。可衍道微微一笑,說:“寧王殿下既然都沒因為這大逆不道的話砍了貧僧的腦袋,是因為寧王殿下确實這樣想過嗎?”

後來,他便被關在了這寧王府的偏院。

寧王來看過他幾次,他每次都會平靜地說:“寧王殿下,造反吧。”

“您很适合那個位置,可聖祖皇帝怎麽不把帝位傳給您呢?您拼死拼活殺敵寇,守在這遙遠凄寒的西北,憑什麽不傳給您呢?”

“憑什麽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輕而易舉就登上皇位,憑什麽?”

“憑他那張和昭宏太子相像的臉嗎?”

“寧王殿下,這不公平。”

和之前一樣,衍道還是笑着,雲淡風輕地說着能掉腦袋的話:“寧王殿下,造反吧。”

寧王撩袍一坐,緊緊盯着他:“憑你幾句話,就想說動本王?”

就憑幾句話?幾句話當然不夠,還得再加一些籌碼。

衍道看得出來,寧王已經松口了,雖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促使他變成這樣。但這都不重要,衍道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寧王在等待,等待自己再給他一些決心。

“寧王殿下,有些時候人必須得相信命運。”衍道端坐着沒動,意味不明道:“譬如您,就是九五至尊的命。”

“哈哈哈。”寧王大笑,近乎是冷漠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本王就沒聽過這麽好笑的笑話。”

衍道轉動着佛珠,擡眸道:“貧僧不僅是出家人,更是一個術士。”

“殿下的命格,貧僧早已經算過。”

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乃是殺伐之下的九五至尊。”

哐當,似乎有什麽一瞬間撞到了寧王的腦子裏。

寧王收了笑,猛地站起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今日就聊到這裏,衍道大師有空還是多鑽研鑽研佛經,學學怎麽洗滌心靈,度化世人。”

他靜靜看着衍道,眉眼淩厲:“少唆使人幹些走火入魔的買賣。”

衍道望着他離去,眼裏閃過勢在必得的光芒。

寧王殿下,您都半只腳踏進地獄了。再裝得無所謂,裝得大義淩然又如何,那個位置誰不想要?

他放下佛珠,神情忽然變得興奮古怪。

師兄,不知道這一次,是誰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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