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似故人
待宴會結束已是傍晚時分,周壑同周從凜分開坐的馬車。
“爹,你說那徐大公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他在宮門口剎了一腳,湊近了周壑神神秘秘地問。
周壑肅着一張臉,也停了下來,打量他一眼問:“你又哪裏瞧出來人家有心事?”
周從凜把玩着折扇,他輕敲了敲手心,挑眉道:“您別想糊弄我,我瞧着許是同和親這事有關。”
周壑扯了扯嘴角,端的卻是一副公事口吻:“有沒有關,也輪不上你插嘴。”他皺眉道:“快些回去。”
周從凜自覺無趣,腳尖一轉便離開了。
這頭餘安守在那黑馬前,老大遠便瞧見了周從凜,他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往這邊走。
“公子。”他喊道。
周從凜瞥他一眼,又瞄了馬車一瞬,面無表情登上了馬車。
餘安摸不着頭腦,斂了心思也迅速跳上去,手拉缰繩輕喝了一聲。
“駕。”
馬車穩穩當當行駛着,周從凜單手撐着額角休憩。
“公子,咱們可要去接晚霁姑娘?”餘安想了想,扭頭問了一句。
因着晚霁也入不了宮,她一早便說要回了府去。這會子餘安問他,他皺着眉道:“去哪了?”
餘安笑答:“晚霁姑娘下午去了古淩寺。”
周從凜倏地收回手,沉聲問:“她去那裏做什麽?自個去的?回來了不曾?你怎的不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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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炮仗似的炸了出來。
餘安嘆了口氣,一字一句恭敬回道:“晚霁姑娘說是去寺裏尋佛經,小的同她一起去的,已經回來了。不過姑娘說要去郭外坊給您買吃食,小的便先行來接您。”
周從凜一怔,那日他确實是說過要她抄抄佛經祈福,但那都是玩笑話,她那般記着做什麽。
想是這樣想,心裏卻有股莫名感受,像是灌了些蜜糖進去的,黏黏糊糊,卻甜膩膩的。
他揚了揚唇,又唯恐誰看見似的,唰地一下隐了下去。
“行了,去接她。”聲音倒是聽不出喜怒的。
馬車拐了個彎駛向了郭外坊,郭外坊離周府所在的慶鋆坊隔了兩條街,說不上遠,但也不近。
這會子天漸漸黑了,四周晦暗中帶着點點燈火光。
晚霁提着東西,正準備問老板要個紙皮提燈,卻見那道口有馬車進來。
她靜靜瞧去,周從凜掀了車簾,徑直跳下馬車。
“你也不怕走丢了。”他冷着一張臉,皺着眉低斥:“沒準叫人給捉了去。”
晚霁抿唇笑了笑:“奴婢又不是第一天來京城,這路閉着眼都能摸回去。”說着提起手來,溫聲道:“給您買了饴糖。”
店鋪外挂着燈籠,上頭刻畫了花鳥魚蟲,隐隐綽綽地折射出光來,昏黃又靜谧。周從凜站在她面前,低頭就能看見那雙眸子裏倒映着自己。
他鬼使神差地又進了一步,夜風席席,從四面八方吹來,吹得她的鬓發微微擺動。
這一剎那似乎周遭都變得空白起來,除了他眼前這個人,周從凜再看不見其他。
晚霁穿着鵝黃色衣裙,微微仰頭笑着。離得這樣近,周從凜幾乎能嗅到她身上的幽香。
他眸色不自覺變深。
又是那股子梨香。
真像個梨。
“誰要吃糖了。”他猛然別過臉,試圖忽略掉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
晚霁不知為何呼吸也一滞,心跳了跳。她指尖捏得很緊,默不作聲收回視線,而後不着痕跡地後退一些,低着頭道:“奴婢知道了。”
兩人就站在門前,遠遠瞧去,竟像是畫裏的人似的。
“噠噠噠——”
街尾又一輛馬車前進着,車轱辘碾在路上,聲音頗大。再一看,側前方還有一人單騎在前頭。
窸窸窣窣的盔甲摩擦的聲音響起,嚴肅規整。
周從凜陡然回過神,他飛快看她一眼,略有些不自然道:“走吧。”
盛炳早就瞧見了那馬車停在那邊道口,因為天色太暗,瞧不太清,但他估摸着也不是普通人家。
再走近些,便看見一男一女對立着半晌沒動。
他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盛炳不緊不慢地駛着,這頭周從凜先上了馬車,晚霁這時斂神提着裙角,堪堪榻上轎凳。
仿佛是有牽引一般,盛炳心頭一震。
他霍然扭頭,死死盯着正掀起車簾的晚霁。
也就不過眨眼一瞬間,晚霁已進了馬車。
待簾子放下,餘安扯了扯缰繩,駕着馬車離開。兩輛馬車擦肩而過,所有動作就像是放慢了無數倍,盛炳僵着身子,臉上是震驚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駕!”他眼底仿若掀起了驚濤駭浪,狂暴得無法停下。
“且慢!”他喝道。
馬兒飛奔,頃刻間便超到了餘安的馬車前頭。
餘安愣了愣。
面前的人神色肅穆,帶着隐隐的威壓。他緊抿着唇,那雙眸子在這夜裏像是浸染了寒光。
這面相倒有幾分眼熟。
餘安心裏閃過疑惑,謹慎道:“你是何人?”
車裏周從凜也是聽見了聲音,他凝眉與晚霁相視一眼。
盛炳提着一口氣,盡量溫和地問:“敢問馬車裏是哪位姑娘?”
周從凜眼底泛起怒氣,上來就問哪位姑娘,這是什麽登徒子。
“關你什麽事。”他聲音沉沉。
餘安見氣氛有些古怪,也不敢擅自開口,他沉默着,靜等着周從凜發話。
盛炳似乎意識到什麽,他翻身下了馬車,緩步走進。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馬車前,他擡眸亮明了身份:“在下齊國盛炳,不知閣下是何人?”
周從凜恍然,怪不得有衛隊護送。
“哦,是盛将軍。”他頓了頓,回了一句:“将軍府周從凜。”
盛炳再次道:“周公子,盛某并無惡意,只是想見見那位姑娘。”
晚霁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也不明白那位盛炳将軍為何要見自己。周從凜不知怎的了,就是覺得怒氣上頭,他強硬道:“你見她做什麽?”
盛炳心裏也是有些拿不準,他避開話題,再次道:“煩請周公子請讓盛某見一見,實是有要事。”
“你——”
周從凜正要怼他,晚霁忽然搖搖頭。犯不着同盛炳杠上,且不說他是齊國的将軍,這會子到了大燕,也得以禮相待。
她擡手掀開車簾一角,依舊是往日裏三分微笑道:“不知盛将軍有何要事?”
砰!
盛炳恍惚間聽見了自己腦子炸開的聲音。
他的瞳孔在那一霎那放大,漆黑得像是一灘墨水,又像是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晦暗陰沉。
“看什麽要看這麽久?”周從凜忍不住厲聲道。
盛炳放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拳,力道大得青筋暴起,就連聲音都猛然沙啞了起來。
“抱歉,是盛某錯認了人。”
夜涼如水,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終是落下了帷幕。
他垂下眼皮,遮住了翻滾的情緒,側身讓開了馬車:“周公子,請。”
餘安覺得莫名其妙,他定了定神,重新駕起了馬車。
晚霁抿唇收回手坐回去,周從凜盯着她,一動不動。
“您這般瞧我做什麽?”她問。
周從凜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就是煩躁,莫名的煩躁。那個盛炳的眼神他一點也不喜歡,恨不得眼珠都給他挖了。
煩死了,真是煩死了,周從凜恨恨地想。
站在原地的盛炳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直待前頭來詢問的衛隊領頭人說話,他才稍稍回神。
“盛将軍?”那人又喚了一聲。
盛炳搖搖頭,深吸一口氣上了馬。
“走吧。”
前面馬車裏昶樂也端坐好,方才盛炳一脫離隊伍她便覺得不對勁。她掀起簾來,瞧見的便是盛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她看見他那克制卻又震撼驚喜的神情一瞬間悉數隐藏,那樣挺直的背脊,同以往她見過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為什麽呢?
昶樂想不明白,不明白他到底看到了什麽。
就這樣沉默着到了他們要住的會同館,盛炳依然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會同館是他國來使所住的地方,這裏裝置得很好,足有三層。各有前後院,正殿,側殿,十分之大。
“大哥哥。”她叫住他,眼裏有些擔憂。
仆人與衛隊護衛已經離開了,昶樂雙手交疊在腹前,她咬了咬唇,斟酌着開口:“你放才,瞧見了誰?”
燭光搖曳着,屋子裏亮堂堂的,襯得那人面容更加冷峻。
盛炳頓住腳,偏頭回道:“沒什麽,你早點休息。”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昶樂無奈,只得回到床邊坐下。她想了片刻,喚了聲外頭的婢女進來伺候。
而盛炳回到房內,只覺得這會子才像是緩過神來。從剛才到現在,一切都不那麽真實。
他坐到桌旁,撚着手指瞧那一方燈臺。
真的是像,太像了。
那時晚霁掀簾而出,他便覺得心跳都驟停了。
那樣像的一張臉,他從未看見過第二個。記憶在那一剎那拉回了從前,潮水般地向他奔湧而來,不由分說地淹沒了他。
“阿娘,窈窈以後肯定像你,你瞧她眼睛鼻子,一點都不像爹爹。”
“姑娘大了都是會變的,誰說一定像阿娘。”
“一定像,窈窈會和娘親一樣,往後是咱們盛家最好看的姑娘。”
只是後來,窈窈沒了。
大齊二十一年,永雎王府的小郡主沒了。
那個會笑着要吃糖葫蘆的小姑娘,說話軟軟糯糯的小姑娘,盛家的寶貝疙瘩,沒了。
盛炳閉了閉眼,心中起伏不定。
窈窈——
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