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玄之又玄

不管周主子怎麽來氣了,晚霁那佛經也是要抄的。連抄了三日,即将收尾了,于是今兒天一亮她就取了佛經擺置于桌案上,袖口一挽提筆便準備開始。

晚霁的屋子在周從凜院子裏,是東廂房,離得很近。早晨陽光照射進來,斜斜地鋪撒在佛經上。

她堪堪落下一個字便頓住,莫名有些恍惚。

送這佛經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雲游的衍岐大師。

她見過衍岐大師幾面,不過都是從前陪着周夫人來參拜見着的。衍岐大師已過半百,他生得慈眉善目,許是真的得道高僧,看人時也是深邃清透的。

彼時她讓餘安等在山下,自個上了寺廟去,路過那桃花林時衍岐大師卻叫住了她。

晚霁微微詫異,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碰上。

“施主是來尋佛經的?”他笑着問。

京城裏傳言說衍岐大師有通天之大能,可知天命。晚霁從前未見識過這位大師的手筆,不料現下他竟然直接點名了自己的來意,看來确實有幾分真本事。

她颔首着應:“衍岐大師這是雲游回來了?”

衍岐雙手合十在胸前,手腕間木色佛珠隐約泛了層光。

“正是。”他離她幾步遠,白色僧袍上有金絲銀線勾勒着,玄妙不可直視。

“施主可要随貧僧坐坐?”衍岐目光平淡透着随然,仿佛是看空了一切。

晚霁愣了一瞬。

她微微福禮:“那便叨擾大師了。”

青林山的桃花林足足将整個山腰圍了起來,桃粉一片。只是這桃花林太大,即便是來參拜的人也沒人能将整片桃花林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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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霁随着衍岐大師往前走,獨有的桃花幽香萦繞在鼻尖,視線所及皆是一簇又一簇的花朵枝葉。偶爾聽見幾只鳥叫,而後便是輕風搖曳這山林的聲音。

“施主待周公子倒是極好的。”衍岐只比她快一步,他行走時瞧着似乎有些章法,又似乎沒有。腳下才過松軟土地,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晚霁瞧了一會,面色不變地應道:“大師說笑了,這不過是做奴才的本分。”

衍岐目光落在遠處,聲音似乎一瞬間變得悠遠起來:“施主可知,周夫人替你算過一卦?”

她眸光一凝,笑了笑問:“大師知曉?”

衍岐腳步不停:“是施主進周府的第二年。”

晚霁沒料到周夫人居然會找上衍岐大師為自己蔔卦,她抿着唇道:“倒是沒聽夫人講過。”

蔔卦。

晚霁眯了眯眼。

衍岐也沒再說下去,只待走了一會,一座木屋便映入眼簾。那木屋并不大,外頭圈了一圈栅欄,裏頭像是還有一方菜圃。

她擡腳進去,卻見那院中的石桌上早已擺好了茶具,茶香混着桃花香,緩緩吸入鼻尖。

茶盞不過是普通瓷樣,一左一右,相對放着。熱氣正散發出來,瞧着便是方煮好不久。

晚霁腳步一頓,衍岐笑了笑,擡手道:“施主請坐。”

晚霁斂了心神,端坐下來。

“施主不必多心,只是貧僧與施主有緣,今日才特邀施主前來。”衍岐見她眉眼帶着探究,開口解釋道。

“大師有話不妨直說。”晚霁擡眸瞧他,神色認真。

衍岐問:“施主不想問問貧僧關于那一卦嗎?”

說不好奇那是假的,但晚霁直覺事情沒那麽簡單,她蹙眉:“那便煩請大師告知。”

衍岐道:“周夫人那年替施主問的是身世一卦。”

“施主應當也明白,你并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亦沒有從前的記憶。”

晚霁垂下眼皮,扯了扯嘴角:“大師說的是,那大師算出來了嗎?”

衍岐目光剎那落在她手臂間,複又笑道:“算出來了。”

她覺得身子有些僵硬。

“歡。”他緩緩吐出一個字。

晚霁猛然看向他,眼裏具是愕然,她怔忪着,覺得喉嚨發幹。

“大師,果真是高人。”聲音有些沙啞。

衍岐端起茶盞:“那年算出來,只有一個‘歡’字。”他抿了口茶:“只是前些日子似有感應,再替施主算時——”

晚霁緊緊追問:“大師可是已全部知曉了?”

“若是貧僧現在告訴施主,施主會如何選擇?若是那背後牽扯甚大,施主可會後悔今日聽信貧僧之言?”衍岐聲音不大,卻像是一字一句都敲擊在她心上。

晚霁雙手交疊着,她不自覺掐着自己,那樣深的力道,皮膚見紅出血。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沒有言語。

衍岐放下茶盞,卻是搖搖頭:“貧僧算不出來。”

她驀然擡首。

“施主的身世,貧僧算不出來。”

衍岐眉眼帶着修禪之人寬和的溫潤,他微微笑道:“只是貧僧仍想告訴施主一句。”

“萬事,唯有從心而已。”

晚霁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定了定神:“衍岐大師今日來,只是想告訴我這一句話?”

衍岐從僧袍裏取出佛經,遞到她面前:“周公子年幼時貧僧也替他算過一卦,若說是貧僧同施主有緣,不如說是周公子與施主有緣。”

晚霁伸手接住,不免問道:“我同公子有緣?”

衍岐笑裏有些慨嘆:“那年周公子患病,皆是因為施主才得以痊愈。”

她稍稍蹙眉:“大師這是什麽意思?”

衍岐眼裏帶着似乎能包容世間的浩瀚,他搖搖頭不再說了。而後起身往屋裏走,頭也不回道:“施主請回吧。”

晚霁緊了緊手中的佛經,眼裏晦澀難明。

***

那時晚霁出了木屋,她走過桃花林,堪堪踏上小石板路,一擡眸便見着了宿馭。

“晚霁姑娘?”他笑了笑,常年陰郁冷峻的眉眼帶着些許詫異。

晚霁也是有些奇怪,這位錦衣衛指揮使可是個大忙人,天天忙着殺人,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居然也會來禮佛?

她福禮,從容道:“見過宿指揮使。”

宿馭摁着刀,目光掃了她一遍:“周公子今兒個倒是沒讓佳人在側了。”

他說話時一貫喜歡半擡着眼皮,眼尾拉長上挑,有些淩厲。

京城裏只傳聞說他手段狠辣利落,凡是進了诏獄的,沒有誰能活着出來。可晚霁卻并不怵他,倒覺得這位指揮使身在這個位置,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新帝上任,宿馭也從千戶一躍成了指揮使,他足夠冷酷,也足夠忠誠,是承安帝最好的一把刀。

“宿指揮使又是為何在這裏?”她微微笑着反問。

宿馭接住空中飄來的一片花瓣,眉眼低斂着:“找人。”

晚霁點頭,錦衣衛找人同她并沒有幹系。她擡腳正要離開,宿馭卻輕笑一聲:“晚霁姑娘這麽着急走做什麽?”

她凝眉:“宿指揮使可是有要事?”

宿馭撚碎了花瓣,挑眉說:“京城裏出了個采花賊,晚霁姑娘還不知道吧。”

晚霁一怔,不自覺頓住,偏頭問:“采花賊?”

宿馭身着飛魚服,黑金相接的顏色越發襯得人氣勢凜冽。他勾唇,聲音冷而沉,像是初冬寒冰:“從七日前到現在已有五名女子遇害。”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晚霁姑娘可要小心了。”

晚霁神色自若:“那就得麻煩宿指揮使多上心了。”她抿唇,又問:“只是聽宿指揮使的意思,那賊子是在這山上?”

宿馭眼眸似劍:“也許。”

“也許?”她笑。

也許這倆字确實沒說錯,那采花賊功夫了得,又十分謹慎,被他侵犯的姑娘壓根兒還沒回過神便被迷暈了,線索并不多。

只是怪就怪在那五名女子皆是官家人,而且都是在自己府上遭此橫禍。

昨晚上又有一家小姐遭他毒手,宿馭得了消息就趕去,追着人居然追到了青樓裏。

宿馭召集人搜查,采花賊沒搜到,倒是搜到了李太傅那孫兒。今兒一早又說有新發現,他徑直追到了這青林山,可人卻不見了蹤影。

霎時想到那位昶樂公主,宿馭眸色一沉。這個時候出了個采花賊,真是怎麽看怎麽蹊跷。

他松開摁着佩刀的手,漫不經心撫着扳指,打量了晚霁一眼。

一片青翠中她穿着鵝黃衣衫,像是春天的那些花骨朵,清清淡淡,又帶着幾分将開未開的嬌豔。

“晚霁姑娘生得俊俏,到時候若叫那采花賊得逞了,周公子怕是要沖冠一怒為紅顏啊。”

說起沖冠一怒為紅顏,宿馭眼裏閃過興味,周從凜從前也不是沒做過這檔子事。

就李太傅那孫兒,太傅府上的二公子,李禱。他別的不會,花天酒地倒是玩得溜。打小就是一個風流色胚,一直垂涎着晚霁,從前周從凜沒少給他使絆子,氣頭上來的時候一拳頭直接上臉。

鬧得最大的一次,是晚霁被李禱帶回太傅府上。周從凜怒不可遏,單槍匹馬沖了進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人腿都給打斷了。

為着這事李太傅幾宿都沒睡好,痛罵那不肖子孫了好一頓。

可李禱卻是一直不死心,也不知他是不是委實缺心眼兒,只要看到晚霁,舔着臉皮就能湊上去。

宿馭望了望天,岔開話題問:“時候不早了,送晚霁姑娘回府?”

晚霁同宿馭并不熟,連面都沒見過幾次,況且她可不覺得這位指揮使有什麽閑心送她這個周家奴才回府。

“宿指揮使不是有職在身?”她低垂着眉眼笑:“晚霁實是不敢麻煩。”

正說着呢,餘安尋上了山來。他見晚霁一直沒下山,心裏實在是着急。

“姑娘!”他眼睛一亮,揚聲喊道。

聲音大得驚了鳥兒,一陣翅膀撲棱的聲音在山間散開。

宿馭擡眸望去,他笑了笑:“看來有人護送晚霁姑娘了。”

晚霁也不再多言,她屈膝行了個禮,往餘安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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