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衍道和尚

寧王趁着夜色搭上了馬車,姚五娘同他一道離開了。

而這會遠在西北陽化城裏的衍道正在院子裏煮茶,難得的一個晴天,他将經書系數翻開晾曬,安靜怡然地享受着。

寧王妃自從聽了寧王的吩咐,便将人請到了上好院子內,本還想再安排些丫鬟小厮的,衍道卻是拒絕了。

“衍道大師,到底是為何而來?”寧王妃是內宅婦人,她鮮少過問寧王在政事的消息,可此次實在太玄。

衍道睜開眼,看向那個神色嚴肅朝着自己而來的人,微微一笑道:“王妃看起來非常不解。”

寧王妃深深吸了一口氣,距離寧王暗中離開西北已經過了半月,昨兒夜裏傳來消息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

她心裏這樁事放心了下來,可又不免想到這個神秘的衍道和尚。

“是,還請衍道大師解惑。”她坐到他面前,精致的妝容帶着幾分倦色。

衍道提起茶壺給她斟茶,低眉不疾不徐道:“王妃,請。”

寧王妃蹙着眉,擡手小抿了一口。

衍道望向庭院裏角落處的青樹,他手裏轉動着佛珠,目光悠遠:“王妃擔心寧王爺乃情理之中,可王妃就覺得如若寧王不出手,便能安穩一輩子?”

寧王妃怔愣住,她慢慢擱下茶盞,臉色有些發白。

她自小熟讀詩書,但她擅長的只是琴棋書畫,學的也是相夫教子。她對朝廷,對這個執掌天下的位置,并沒有多少了解。

也許從史經中,她也了解過歷代王朝的更疊。但她只是一個女人,沒有翻身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也沒有那份心思,她不懂也不明白。

所以她害怕。

她求的就是一個安穩,若是沒有了安穩,她就沒有了寄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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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道收回視線,目光筆直看向寧王妃,他揚唇道:“大燕王朝可能還是在興盛時期,但掌權的人,從先昭宏太子薨了之後,就一直是個變數。”

“想必寧王妃也清楚,昭宏太子薨了以後,咱們那位聖祖皇帝連自己皇子看都不看一眼,執意便選了皇太孫繼位。”

“這位皇太孫,真的能容許自己的皇叔們手握兵權,觊觎自己的江山嗎?”

寧王妃身子有些發顫。

“貧僧不求逍遙于天地間,也不求隐匿于山野。”

衍道眼裏迸發出精光,眉宇間有些陰暗的偏執,他聲音低沉了兩分:“貧僧只想看到一個由能者統治的大燕。”

院子裏氣氛有些詭異,寧王妃身後的丫鬟早已經吓得腦袋空白。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怎會由一個大師說出口?!

寧王妃咬緊牙關,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衍道大師就知道一定會成功,若是不成——”

她頓了頓,幾乎是嘶啞着聲音:“若是不成,那便是誅九族的滅頂之災!”

衍道笑了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王妃有顧慮,貧僧也是清楚的。”他繼續道:“只是這帝王之路,誰不是踏着屍骨與懸崖而進。”

見寧王妃臉色委實不好看,衍道嘆了口氣勸說:“寧王爺乃人中龍鳳,王妃不必擔心。”

寧王妃手心裏已經被掐出了血跡,她起身,靜靜望着衍道,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矜貴端莊的婦人。

“借大師吉言。”

她退開一步,屈身福禮。

衍道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冷冽狠意。

寧王若是不成,那他也會輸得一敗塗地。

遙記得那年古淩寺裏,衍岐一襲白色僧袍,玄妙無邊。而他被師父罰跪,就在寶殿外,血跡斑斑。

屋檐下他慈眉善目,勸他回頭。

大雨中他偏執倨傲,冷笑怒斥。

二人似乎在那一天便決裂了,由衍道單方面決裂。衍岐還是那個衍岐,普度衆生,心懷天下。可他衍道早已不是從前的衍道,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是衍道。

他還是那個在鄉下堆裏摸爬滾打的窯妓之子,心裏只有恨意,只想讓別人知道,他有本事,一樣的能讓別人匍匐在他腳下,尊他為天師。

那日師父逐他出師門,大雨滂沱,他從山頂走到山下,走過了那片桃花林,衍岐站在那裏,遞給他一把傘。

“師弟。”他喊。

衍道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半眯着眼看向昔日同住同吃的師兄。

他說:“衍岐,我恨你。”

衍岐依舊是溫和地看他,仿佛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了他的靈魂。

那是衍道覺得最狼狽的時刻。

即便是師父在衆人面前斥責他,即便是那雨中漫長的一跪,都沒有這一剎那,衍岐眼神中的憐惜與包容叫他覺得無地自容。

于是後來,青林山上的古淩寺再沒有衍道此人。衍道浪跡于天下,從京城行到了漠北,找到了寧王。

然後,讓他造反。

***

天色擦黑,偶爾傳來幾只鳥叫。

衍道緩緩睜眼,恍惚做了一個夢。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有些出神。

夢裏他沒有這般暖和又精致的鞋,只有一雙爛得露腳趾的鞋貫了蕭瑟寒風。

“衍岐。”他低聲呢喃,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仿佛風一吹便散了。

這風從西北一路往東,吹過府州,吹到了京城。

此刻遠在古淩寺的人霍然擡眸。

他望着青燈,殿內的燭火将他的照得有些昏黃。

“師弟。”衍岐撥轉着佛珠的手頓住。

殿內沒有人回應他,靜悄悄地,除了那一幅玄妙的佛畫像,還有那霧蒙而又明亮的燈焰,什麽也沒有。

他起身,緩步走到了窗前。

擡手将窗扇推開,迎面撲來一股風。

外頭竹林沙沙作響,葉子在晦暗中看不真切。明月高懸,落下清寒的光,他仰着頭,目光深邃。

很久很久以前,這屋裏,還住了一個叫衍道的人。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他還會跟在他身旁,一聲聲喚他師兄。

他們會睡在一處,談論着佛法,研究着國事,揮袖談吐間,皆是意趣。

衍道性子并不大好,他喜歡發小脾氣。埋怨着經書太多看不完,也會說今天的水桶太重挑不起。

可他活在衍岐的生活裏,一活就是十多年。

衍岐是師兄,是衍道一個人的師兄。

只是那一年,師父單獨見了他,讓他好好照顧衍道。

“衍道性暗,雖有佛緣,卻無佛心。”

這句話他刻在了心上。

後來很多時候他都在引導着衍道,縱使沒有佛心,這青燈古佛,總有入空的一日。

似乎衍道也是從那以後起,變得他越來越不認識。

“師弟,你是修佛之人。”衍岐這樣告訴他,指尖都在顫抖。

衍道只是笑,仿佛一瞬間他們之間就隔了千山萬水,他看着他,平靜又桀骜:“師兄,那你該度化我啊。”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衍道害死了人。

沒有誰知道為什麽,可寺廟裏的小和尚卻因他而死。

師父怒極,給了他一巴掌。

血順着嘴角留下,衍道嘗到了血腥味。

他跪在殿外,一言不發。

衍岐覺得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他站在臺階上,垂首看他:“師弟。”

聲音沙啞,比那沙礫摩擦還要難聽。

衍道臉色發白,擡頭和他對視,眼睛裏是無盡笑意:“師兄,真是讓你失望了。”

“為什麽,不肯回頭。”衍岐問他。

回頭。

佛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衍道忽然覺得沒了意思,他冷笑着:“師兄,你知道為什麽有人能回頭嗎?不是醒悟也不是心悔,是因為還有後路。”

“而我回頭,什麽也沒有。”

他越過衍岐,看向了殿中那一尊肅穆而又神秘的佛像,佛像臉上是玄妙的笑容,金光閃閃。

他俯瞰着衆人,像是勘破一切的大能。

可佛是什麽?不過是虛妄而已。

“師兄,你什麽都有。”衍道收回視線,低頭看着雨中的青磚:“你走不遠,也無需回頭。”

衍岐覺得這句話像漫天大雨将他澆了個通透。

“為什麽。”他嘆了口氣,目光穿透雨簾,撞向衍道眼底。

再後來,衍道就被逐出了師門。

衍岐聽見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衍岐,我恨你。

“為什麽,不肯回頭。”衍岐望着月光,這些年來無數次的問。

可沒有人回答他了。

沒有答案,也得不到答案。

更深露重,瑩白皓月被烏雲遮擋,風似乎也停了。

衍岐将窗扇合好,回到了蒲團上坐下,對着那幅佛像畫有些出神。

衍道的命,他很清楚。

從師父坐化那一天,他就清楚了。

沒有生機。

沒有生機,就是衍道的命。

他不知道衍道去了哪裏,也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如何,也許他倒在了南方大雨中的石亭裏,亦或是沉睡在遙遠戈壁。

也說不定他在草原上獨行,翻越了蜀地的群山,踏過山河,抵達了他所不知道的遠方。

佛畫像靜靜挂着,一如十幾年前他們每一次打坐時所看到的樣子。

衍岐垂眸,他看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微微笑了。

等他坐化,這串佛珠也一并帶走,屆時這些年來的恩恩怨怨,終究會被長埋于地底。

路過孟婆那裏時,他會擺擺手說:“師弟還在等我。”

然後他再次找到他,告訴他說:“衍道,別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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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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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有種在寫番外的感覺。

懵逼.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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