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許你還比他心狠
容清晏走的時候天還剛蒙蒙亮。楚唯找了件自己的大衣給他,他說不用,楚唯就真當他不用,從善如流地把挂着大衣的胳膊收回來,客客氣氣地站在門口跟他說再見。楚唯知道樓下大概已經有輛保姆車在候着了,按照雷家管家的辦事效率,一套熨燙妥帖、剪裁得體、薄厚适宜的衣服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怎麽比都要強過楚唯這件還帶着樟腦味兒的舊衣。現在已經深秋,朔方比不得南國,淩晨的風打過去能凍透脊髓。容清晏只穿了件襯衫走,關上門之前并沒有回應楚唯那一句公事公辦的再見。
可是楚唯很累了,懶得去想容清晏臨走時回頭看他的那一眼到底又有幾重天的意思。他自覺話說得夠明白,也夠狠,就算是容清晏也不可能無動于衷。十年來第一次用和平方式解決争端,可誰勝誰負到底卻也沒能見個分曉。他早有預料。但不管怎麽說,把五髒六腑剖給人看都是個傷筋動骨的活兒,他現在只想回床上睡個回籠覺,平一平心氣兒。
門關上了,屋裏再次只剩下楚唯一個人。他聽着走廊裏一點點消失的腳步,想起這大清早的,供熱公司也不會從現在就給燒足暖氣。屋裏這麽冷,還是回到被窩裏去好。剛醒那會兒他劃開手機看了一眼,只有一條院長秘書發來的短信,內容是說給他多批了一天假,讓他先養好身體再去上班。
于是楚唯回卧室躺下,被子裹緊了尚有餘溫,連這單人床也并不逼仄。可是沒睡一會兒他就又睜開眼睛——窗簾被他摘下來給容清晏寄回去了,玻璃窗沒遮沒攔的。天光一亮,晃得眼皮都疼。
他好像到現在才發覺一個人在這小單人床上安睡這麽難。
然而不等他再次醞釀出睡意,韓林的電話就殺過來。第一遍被他當成鬧鐘摁掉了,馬上不屈不撓打第二遍。楚唯撐開眼皮點了接聽,韓林張嘴就是一句直奔主題的調侃:“安大佬,昨晚可還盡興啊?”
“你又知道了。”楚唯睡眠不足得有點頭疼,實在調配不出精力來應對這個鬼靈精。“大清早就給我打電話來要第一手八卦?”
“我有那麽無聊嗎?”韓林聽上去有點急,語速很快。“昨晚你喝醉了被雷大少爺帶走這件事在場的人都知道。聽說他們後來轉場玩到十二點都沒見你和容清晏過去,散場才接到電話說你醉得實在厲害,容清晏先送你回家了。你倆有沒有點什麽,這撥人都是老油條,能看出來。鑒于容氏集團是這次掏錢的金主,這消息肯定會被院方壓下來,大面積直接幫你出櫃倒是不至于。可是誰知道領導班子裏有沒有看不順眼想整治你的、覺得你近兩年在醫院發展得太快想搞臭你的、甚至是單純嘴賤的,想在背後陰你一把呢?昨晚院長還特意說給你再批天假,但是你越不出現,越是坐實了這苗頭,對你就越不利——反正你沒來,有些人怎麽說怎麽是。所以我的意思是,你現在就算難受得坐都坐不起來了,也快點收拾一下,裝也得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來上班。”
楚唯右手捏了捏太陽穴,覺得頭疼得更厲害了。
韓林說完,嘆了口氣。“我原本是最不愛管這些閑事兒的,但是楚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麽光明正義、傻得冒泡。”
楚唯對于韓林的情報網還是有一定認識的——她說“誰知道有沒有人要借着這事兒坑你呢”,就可以當做“我已經知道了有人要借着這事兒來坑你”來理解。不知道出于哪裏的情分,韓林作為一個身份背景成謎的隐形大佬,總對楚唯格外多一分關照。楚唯是萬事信賴別人有善意的,覺得世界上好人永遠比壞人多,就算是壞人,他也只能認識到容清晏那種類型的壞——不玩兒陰的,不暗中損人,強取豪奪才是至高法則。楚唯沒有想過他自己作為光源,就算什麽事情也不做,光是存在,對于某些夜行動物來說就已經很礙事了。
優秀的品質有時候會招致因為其本身産生的惡意,楚唯理解不了,韓林也沒指望他真的能理解。
“行,我過去。”楚唯撐着床坐起來,晨光照在他背上。
“那就沒事兒了。早點啊。”韓林剛要挂電話,楚唯“哎”了一聲。“怎麽了?”
“韓林,謝謝你。”
韓林也不知是笑了一聲還是嘆了口氣,然後低聲罵了句傻逼,挂了電話。
楚唯趕到的時候剛好踩在夜班下班的點兒上,醫院裏人聲喧鬧。他在門口賣煎餅果子的小攤上買了倆,其中有一份多加了個雞蛋。
楚唯進了辦公室,和剛準備下夜班的住院醫師打了招呼,先拿了病歷去查房。他做到主任醫師其實早就不需要親自查房了,可是出于他自己的堅持,還是時不時在大查房以外的時候挨個病房走一圈看看。等他回到辦公室,果然看到韓林已經在他辦公椅上坐着了。
楚唯把加了雞蛋的那個煎餅果子遞給韓林,拿起另一個吃起來。“早上沒有手術?”
“是啊。”韓林咬了一口,“這不就來找你要八卦了嗎。”
“我昨天沒得閑,今早起來跟他談了。”
“他怎麽說?”韓林把嘴角的醬汁舔掉,咽了一口問道。
“他什麽也沒說。”楚唯往辦公室的沙發上一仰,兩三口把手裏的煎餅果子吃完,“我覺得我倆好的時候,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現在過不下去了,我也把該說的都說了。可是我對他好的時候,他沒多喜歡我一點兒;到了兒了我講心裏話給他聽,他連句正式的回應都沒有。我現在就想不通,這麽多年下來,我是圖個什麽呢。”
他時常想起自己第一次經歷手術失敗、搶救無效、病人死亡的那個時刻。手術臺上那雙眼睛仍然閉着,而心電圖和生命體征告訴他,這雙眼已經不會再睜開了。他是第一個眼睜睜看着這條鮮活的生命變成屍體的人,盡管他已經盡力了,可是回天乏術——确實地,有好幾次眼淚已經在他眼眶裏将落未落了。他命裏帶着這悲天憫人的濟世情懷,在醫學院上學的時候就曾立下救死扶傷的宏願。他說自己願為芸芸衆生披上這一襲白衣,當時少年人的胸懷多麽熱忱——然而天命無常、造化弄人,他每天在生死邊緣靠雙手從死神手上搶奪生命,終究也會有空手而歸的時候。
他想,此刻面對容清晏,和那時面對手術臺上停止呼吸的病患,這兩種處境何其類似——只是當初他尚有眼淚可流,他清楚這世界還沒有辜負了他一腔赤誠。而如今他的淚腺早就幹涸了。他遍破這場戀情所遺留的每一方棺椁,無論在曾經多麽溫情的角落都找不到可供他茍且安眠之處。
他才省悟到,是時候與容清晏作別。
韓林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楚唯,你有沒有想過容清晏可能不像你想的一樣——”
“我想過啊。”楚唯爽快得很,“可是不管我怎麽想,他也還是他——太自由了,我沒有辦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韓林猶豫一會兒,最終沒有把後半句說完。
“韓林,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和他都老大不小了,過日子這是兩個人的事——全靠我一個人調整心态配合他,不可能的。”
韓林嘆口氣,不再說下去了。她低頭把最後一口煎餅果子塞進嘴裏,塑料袋團了團,精準地丢進楚唯辦公桌另一側的垃圾桶裏。
“那就說點別的。今晚我一個朋友搞了個聯誼,你來玩吧。”
“聯誼?”楚唯本能地想拒絕,韓林目光銳利地瞟了他一眼。
“你想清楚。你要是拒絕了我這個,搞不好等會兒就要有些不太熟的同事拉你今晚出去聯絡聯絡感情,灌你幾杯酒,順便套問一下容氏集團的大事小情。”
“......聯誼?去,我去還不行嗎。”
楚唯從醫院走的時候故意磨蹭了會兒,韓林就打來電話跟他喊:“我們吃完飯了!你來KTV吧”,旁邊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楚唯推開包廂門的時候被煙味嗆得咳了兩下,才隔着一屋子的煙雲缭繞看見在歌詞屏前面一邊蹦一邊“流向那萬紫千紅一片海”的韓林。
楚唯找了個煙味稍微淡點的角落坐下。麥霸韓林大佬從最炫民族風唱到處處吻,再從“沒有心別再拖好心一早放開我”唱到“他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最後她丢下麥克風坐到楚唯旁邊的時候,楚唯滿腦子還是天後王菲纏綿悱恻的那一句“不管一切是疑問,快樂是情人”。
韓林拉開一罐可樂咕咚咕咚灌下去,打嗝的姿态怎麽看都看不出半分的金枝玉葉大家閨秀。
“來,采訪一下。臨着自己要分手了,是不是聽什麽情歌都特紮心。”韓林笑呵呵地問他。
“一般般吧。”楚唯沒什麽底氣地說。可惜前面的人一首《死了都要愛》正唱到高潮部分,韓林在一句七個字裏六個唱破音的激情嚎叫聲中湊過耳朵來,大聲喊,“你說什麽?”
“我說!敲傷心!嘤嘤嘤!”
韓林一個沒防備,笑倒在沙發靠背上。“不是,我說楚唯,你還不知道容清晏麽?他就是太驕縱了,傲氣過了頭,就看起來格外地端着。”
“以後他繼續端着去呗,跟我沒關系了。”楚唯盯着mv,好一首血腥愛情故事,“我改變不了他,我還不能也任性一回?”
“行行行,有理有理。”韓林晃了晃喝空了的易拉罐,往垃圾桶裏一扔。“楚唯,我覺得我得跟你說說——”
歌曲一個斷拍,包廂裏剎那間靜了一下。楚唯聽見熟悉的鈴聲。他跟韓林比了個暫停的手勢,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喂?”
“安主任你好,我是卡寧。”對面的聲音非常冷靜,“因為您拉黑了我的號碼,我只好找了個公共電話亭給您打了。打擾了很抱歉,我希望您別着急挂電話,先聽我說幾句。”
“你等會兒。”楚唯捂住手機話筒,跟韓林示意了一下,起身推門走到包廂外。
“什麽事?”難為小孩子不是道理,楚唯本着這樣的原則态度平和。
“我大哥酒精中毒住院了,因為當時離二院最近,就送到二院來了。希望您能來看看他。”
酒精中毒??容清晏???
“我和容清晏已經分手了。”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之間最近有一些矛盾。現在給您打這個電話也是我自作主張,大哥他并不知情。”卡寧旁邊有劇烈的風聲,楚唯猜他現在應該是站在住院部樓下的b門那裏的電話亭——那裏人最少也最收風,尤其這個時候冷得不行。“我不了解您,也不敢說比您更了解我大哥。但是我有直覺,我認為他是真心喜歡您,您應該也是喜歡他的。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可不可以談一談?”
“卡寧,我和他已經談過了。如果能收效,就不需要你現在頂着風給我打這個電話了。”楚唯站在包廂外,食指從KTV廊壁上的水晶鏡面牆飾劃到一旁的挂畫,“你的直覺大概是錯誤了。抱歉。”
卡寧沒有說話,聽筒裏只傳來風聲。
“哦對了,叫他多喝水,吃點含糖高的水果,注意自己的胃。比我去看他有用。”楚唯捏起畫框下面墜飾的流蘇,“祝他早日康複。”
楚唯剛挂了電話,韓林就從包廂裏鑽了出來。
“卡寧?”
“嗯。”楚唯不太想繼續說這事兒,拍拍韓林肩膀示意她回包廂去。
“容清晏找你?”
“不是,容清晏住院了,卡寧打電話讓我過去看他。”
“你拒絕了。”韓林看着他的表情,篤定地說。
“嗯。”楚唯把手機裝回衣袋裏。
“......你應該去的。”
“我憑什麽啊?”楚唯都快氣笑了,“分手是我提的,然後我還一而再而三地随叫随到,誰跟他鬧着玩兒呢?”
“你知道我為什麽說容清晏端着嗎?”韓林稍微仰起頭直視楚唯。
“你說。”楚唯雙手抱在胸前。
“現在的容氏集團,明面上的當家人還是他爹,但是事實股權已經全在容清晏手裏了。沒記錯的話,容清晏今年才三十一歲。他現在在圈子裏叱咤風雲,他爹直接給他的其實很少,多數還是他自己拿到的。他見天兒地跟他爹和倆不成器的哥哥在家裏玩奪權,出來還要護着卡寧這個便宜弟弟。誰的江山不得自己打拼出來?他沒日沒夜地談生意、應酬、培養自己勢力的時候,聽說是真的很艱難。那時候他才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他憑什麽能拉攏一群巨擘支持他,去謀他爹的反?如果證明不了自己的能力和野心,誰會願意把賭注押在一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身上?”韓林嘆了口氣。“他的事我大部分是聽我爸說的。我爸總說我不求上進,拿容清晏給我當正面典型,說他敢拼敢做。”
楚唯抿着嘴唇,沒有說話。
韓林看他一眼,接着說下去。“他那段時間,說是如履薄冰都不為過。只要辦錯一件事,就有前功盡棄的可能。我去年隐約聽到了點風聲——說是開發區那塊地皮,容清晏為了拿到手,得罪了個人,轉天兒出公司的時候就挨了一悶棍。這事兒怎麽解決的我是不知道,畢竟容清晏的路子也夠野,底子沒那麽白——按照容清晏的手腕,敢招惹他的人下場肯定比他慘得多。但是楚唯,”韓林頓了一頓,後面的一句才說出口。“去年他斷過兩根肋骨,這事兒你可知道啊?”
楚唯嘴唇抿成一條線,上齒把下唇咬得發白。
“按照工作量來說,他大概比我們這些醫生連臺手術的時候都要累——平均一天能睡上三小時都算我給他多搭了半小時進去。就算是到現在,容氏集團這麽大個攤子,他拿到手了要想不丢掉,付出的也遠比你想象的多。件件過目、事事上心,拿的是總裁的權,幹的是總經理的活兒。你當決策就容易?我來瞎猜一句,他神經衰弱應該挺嚴重的吧?晚上睡覺有點兒動靜就醒了是不是?不如換你來猜猜,這毛病是怎麽來的?”
楚唯手落在身側,冰涼的指尖扣進掌心裏。“是他不肯告訴我,我又錯在哪裏?”
韓林笑了一聲。
“楚唯,是他不告訴你?你這麽說話良心不痛嗎?”韓林倚在牆上,“你只是害怕真的了解他、走近他罷了。你覺得他是壞人,你的正義不允許你去真的接近他——你害怕知道他做過什麽壞事,讓你良心難安,不能繼續遵從私心和他在一起。”
韓林看着楚唯,一字一句把話說完:“他腹背受敵、進退維谷的時候,你和他站在一起了嗎?他疲于奔命、寝不安榻的時候,你可關心甚至知道過一絲半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