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生活 “我也想你”

姜之栩心裏很清楚, 李銜九提到李青雲,不是像表面上這麽輕描淡寫就說出來的。

他小小年紀就要擔負那麽重的經濟壓力,以前也得出去跑工作, 怎麽照顧李青雲,肯定都是深思熟慮, 仔細安排過的,哪裏還需要她特意跑一趟替他照看。

以往他在意的, 就是怕她進入到他這一團亂的生活。

現在他之所以讓她過去,顯然是告訴她——我準備好了,歡迎光臨我的人生。

姜之栩在周六一早便到李銜九的公寓去。

有兩個護工招待了她。

她禮貌拒絕了茶水招待, 先進卧房看李青雲。

和四年前相比, 這時候的李青雲已經瘦了一半。

姜之栩走過去, 只見李青雲歪着嘴, 眼睛斜着往一邊瞥, 皮膚不受控制的抖動着。

她忍不住鼻酸,問年紀稍大點的護工:“她身體都還好吧。”

問出口又覺得這個問題好傻。

護工劉姨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說:“怎麽說呢, 癱着的人避不了一些并發症嘛, 比如她雙腿扭曲變形,肌肉會萎縮,呼吸道感染過……總之就是這些吧。”

姜之栩光是聽着就已經覺得承受不住。

人生實苦, 生老病死就占了大半。

姜之栩又問:“李銜九回家次數多麽?”

“反正只要在北京,每天都得回家, 不回家也是早中晚三個電話打着,對他母親很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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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姨又指指天花板:“還裝了攝像頭呢”

劉姨頓了頓:“不過這攝像頭裝着也好,你不知道,在我之前的那個護工比較懶, 當時小李大二暑假,跑去雲南錄野外求生的節目,那個沒良心的,估計平時就照顧的不好,不然不會害得青雲身上起褥瘡,等小李回來一看,那些瘡都要生蛆了。”

姜之栩瞠目結舌,被劉姨的描述震撼的頭皮發麻。

劉姨也嘆氣:“青雲可是受罪了,但是她感受不到痛,這件事怎麽說也是小李更苦,歐陽比我先來,她當時在場看得可真切了。”

那個一直在旁邊看食譜的胖女人點了點頭,嘆息着回憶:“當時還是住的老小區,我是被江助理找來給雲姨管理營養的,正好李銜九那天從雲南回來,大家就一起到家裏來嘛,結果我總覺得雲姨不太對勁,然後去查看了一眼,就發現她後背和腿上的褥瘡了。”

姜之栩握緊了拳頭,抑制住自己的顫抖。

聽歐陽又說:“你是不知道,李銜九一看他媽那個樣子,又氣又恨吶,眼睛都紅了,人家總說嗜血,大概就是那樣子的。”歐陽回憶着,眼眶也紅了,“他當時撸袖子就要去揍人,我和他助理兩個人都差點沒拉住他,他就像掙命一樣,後來見護工跑了,氣得朝牆上砸拳頭,砸的血肉模糊,手都快廢了……”

講到這裏的時候,李銜九打電話來。

姜之栩深呼一口氣,接電話的時候指尖都在抖。

她不想表現的太沉重,便笑問:“查崗呢?”

他“嗯哼”了一聲,流裏流氣。

她抿抿唇:“剛才我們正聊到你呢。”

“說我什麽?”

“反正都在誇你。”姜之栩故作輕松,“你是不是給的薪水很高,不然怎麽那麽得人心。”

李銜九沉沉一笑,嫌棄道:“得了,你可不是個愛說俏皮話的人,那麽生硬。”

姜之栩忍不住做了個鬼臉,又說:“我看青雲阿姨瘦了很多,但是氣色很好,就像……睡美人。”

李銜九頓了一秒:“不愧是高考題目寫‘絲瓜藤和肉豆須’的人,有文化。”

他還記着這事兒呢……

姜之栩不由撇嘴,心裏卻在感慨,他怎麽總有能力用三言兩語,就讓氣氛好起來?

挂了電話之後,姜之栩一直待到下午才走。

劉姨送她:“栩栩,往後還過來嗎?”

姜之栩笑:“常來。”

劉姨心領神會:“哦呦,常來好啊,常來好……”

姜之栩坐地鐵回家。

路程不近,她在地鐵上開始搜李銜九的名字,微博上的內容都太瑣碎,她又退出到視頻網站去。

打開APP,主頁上便自動給她推送李銜九的相關內容,她恰好看到一個不是粉絲剪輯的安利向視頻,點開看,才發現是昨晚才上傳的一個紀錄片。

《結痂》是李銜九的出道作品,紀錄片也繞不開要提這部片子。

記者問:“拍攝時有什麽困難嗎?”

“全都是困難。”李銜九對自身的不足從來都坦蕩,“我不是科班出身,走位臺詞微表情……沒一個準确的。”

鏡頭随着他的聲音,切到當時拍戲的幕後花絮。

再切換鏡頭,就是導演的備采:“我罵他最多的還是動作戲,這孩子看着人高馬大但是運動細胞不咋樣,據說已經練到疼得連穿衣服都困難了,還是缺點火候,那能怎麽辦呢,還是得練,但他從沒喊過一聲累。”

鏡頭又切換回來:“導演說你肯吃苦,你怎麽看?”

“也不是肯吃苦,就是有機會給到你,你沒有不抓住的道理。”李銜九很閑适的樣子,仿佛過去已經離他很遠,“就像你掉落懸崖,上面有人扯了繩子撈你,那能怎麽辦?掉下去也沒人會怪你,甚至會為你惋惜,可你自己知道,你不能放棄自己,累死也得爬上去。”

聽着他不緩不慢的講這些話,姜之栩心窩莫名發暖,連帶着眼眶都熱。

“印象最深的是哪場戲?”

李銜九皺眉想了想:“呼巴掌吧。”

“哦?這和導演說的一樣。”

李銜九樂:“看來導演看我被扇,他很過瘾。”

随着李銜九的落音,鏡頭緩緩切換到《結痂》的一段幕後花絮上。

節目組為了效果,特意将李銜九被甩巴掌的那幾段剪在一起,就像加了特效,一個巴掌接着一個巴掌,清脆的刺耳,讓人忍不住揪心。

親眼看到美好被摧殘,是很殘忍的事情,而如果這份美好,還恰是你心愛的,便更是誅心。

有人碰了碰姜之栩。

姜之栩轉臉,并不認識那個人。

對方遞給她一張紙巾:“看得什麽,哭得眼淚嘩嘩的?”

姜之栩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臉上一片濕意。

她接過紙巾說謝謝,卻怕再次失态,而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晚上等李銜九收工,她給他打電話,繞了好多彎,才問:“之前拍《結痂》,被打巴掌的戲,能不能給我講講。”

他明顯頓了頓:“都過去了。”

“我過不去。”她說。

那頭安靜了一會,随後響起了摁打火機的聲音,李銜九應該是點了根煙。

想起那天早晨,男主角楚凡擺明了心情不好,連着卡了七條,李銜九半邊臉被扇的腫老高。

喊卡之後,化妝師小跑着過來給他們補妝,看到李銜九臉上泛着紅紫色的掌印,有些不忍:“妝越來越厚,等會兒該接不上戲了。”

楚凡不偏不倚聽到了,湊過來問:“怎麽,打疼了?”

化妝師背一僵,吓得不敢吱聲。

楚凡向李銜九笑了聲:“想當年我拍戲,前輩發火,把保溫杯裏的熱水潑臉上那也是一聲不吭的。”

李銜九平靜看了他一眼,說:“不疼。”

楚凡擺出前輩的架子:“不疼就好,你演技還得提高,現在這個程度很難激發對手演員的創作力,收工後多琢磨琢磨。”說着拍了拍李銜九的肩膀。

“我看他就是覺得你一個連戲劇學院都沒念的新人,卻能接到這樣的角色,他難受。”男主角去演員椅上坐着看劇本了,化妝師這才敢打抱不平,“他吃過苦,所有人就都得吃苦,這是什麽道理?你的光又掩不住他的光,他着什麽急?”

李銜九默然不語,化妝師往李銜九臉上撲了撲粉餅,因為憤怒而加重了手勁兒,疼痛從臉頰蔓延到耳朵,半邊臉撕扯着疼。

再開工還是一樣的NG。

最後被扇了十七個巴掌才收工。

男主角裝模作樣連連說“抱歉”,導演更看重戲的效果,打馬虎眼說了句“都是為了戲”。

李銜九用舌頭頂頂那半邊臉,懶懶一笑,拿了東西走人。

戲就在北京拍,他沒理由不擠時間趕去學校上課。

導員一看他半邊臉都紅腫發紫那樣,大驚失色:“你不會出去跟人打架了吧?”

他從包裏找了一片消炎藥,沒有水,只好生吞了,皺着臉擡眸問:“我這像是打架的樣?”

“可你的傷看着都快出血了!”導員一個外人看着都心疼,心一揪,又覺得不對,“你這傷,該不會是單方面被揍吧?”

李銜九:“……”

苦沒有白吃。

後來在首映禮上,導演把這場打巴掌的戲揀出來誇他:“其實這場戲拍到第 七八回的時候,李銜九的眼神就已經很有戲了,那種克制隐忍,殺氣騰騰的感覺,嘶——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想倒抽涼氣。我一看不得了啊,得讓他頂上來,後來這場戲拍了十七回,孩子最後眼裏全是血紅的,跟個困獸似的,真了不得。”

……

李銜九沒給姜之栩講得太具體:“我當時能被選擇,就沒什麽怨氣,你也別往心裏去。”

姜之栩知道他在避重就輕。

其實想想也就明白了,他入圈三四年,出道作品這麽火,長相又那麽好,可是為什麽今年才大紅呢?

除了公司拖後腿,資源差,肯定還和他的性格有關。蛋糕就這麽大,誰都想來分一口,他沒資本撐腰,不露鋒芒,不會有人看到他,鋒芒畢露,別人又容不下他。

或許別的藝人也受過新人的委屈,大多數人唉聲嘆氣幾下也就麻木了,順服了。可姜之栩知道,他不是,他不會順服,只會忍耐,他心勁兒高,得把牙咬碎了和血吞,才忍得下來。

姜之栩咬了咬唇:“你之前本來有機會和楚凡搭檔拍《獵殺者》,是不是因為他為難你,你才……”

“不是。”李銜九輕飄飄一笑。

姜之栩等着他說。

他笑笑,仿佛那些事與他無關:“當時制片人想睡我,媽的,老子能同意?”

“啊……”姜之栩難以置信,“那個制片人,他……他不是……”

“嗯,男的。”李銜九冷冷一哼,“操,關鍵他還是個攻,講話用詞兒那叫一個少兒不宜,媽的,我能做受?”

姜之栩幹咳了一聲。

李銜九又說:“因為得罪他,那幾年沒少吃苦,不然娛樂圈早就有我一席之地了,還等得到今天?”

姜之栩怔了好一會,那一刻她終于理解為什麽王信在訪談中說“他的人生不該用耀眼形容,而是滾燙”。

想想就難過啊,她輕呢:“李銜九,做你的女人,是不是也得和你一樣,有顆強大的心髒。”

聽到李銜九似乎是猛吸了一口煙:“不用。”

他笑笑:“我不需要強大的女人,我需要的是我愛的女人。”

她心尖發顫,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他緊接着又一句:

“小時候我經常摔倒,我媽告訴我,摔得越多長得越快,以前我一直覺得我媽說長得快,就是指長個子。可現在我才發現,不是的,受苦會讓人加速成長。”

“可成長呢,也會産生生長痛。受過苦的人,可能對人生的感悟會更多一點,人也看着更有深度一點,可是如果能一生都平安順遂,幸福和樂,那還要所謂的感悟做什麽?”

“所以,你不需要為了我去磨砺自己的心,咱們之間老天爺磨練我一個就夠了,你最好身上連個皮都不要破,連眼淚都不要掉,就這麽安安樂樂,笑笑呵呵的活到老。我想,我會很有成就感。”

他不是沒有表達欲的人,只是幾乎沒有事情能激起他的表達欲。

如果不是聽他說那麽多,姜之栩幾乎要忘記了,他其實曾經好幾次在她面前袒露心聲過。

她靜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很想知道:“有人說過你脾氣差嗎?”

他說了這麽一通,沒成想她竟然給他扯這個,不由惱火:“你就不感動一下?”

她心裏窩着暖,忍不住笑:“瞧瞧,我就說你一點就着吧。”

“挂了。”他說。

“別。”她急切,“不要,我不想挂。”

“為什麽不想挂?”他語氣暧昧。

“就是不想挂。”她話裏藏羞。

李銜九輕笑:“那要是我一直這麽問,你一直這麽答,可就真的挂不掉了。”

姜之栩咬了咬唇,想了想,笑:“那你先回答問題,我就告訴你。”

“嗯……”李銜九沉吟了一陣,其實他拍了一天戲已經疲憊到極點了,不過就是覺得她這會兒太小女兒心腸,惹得他心發軟,就像哄小孩似的哄她開心,故意裝作為難的樣子,勉強說,“那好吧。”

她握緊聽筒。

聽他說:“這幾年混這行,要忍氣吞聲的時候多着呢,人哪能憋着火不撒呢,保不齊對親近的人控制不住脾氣,助理他們沒少看我臉色。”

講到這,他不再說下去。

面對自己的缺點,他可以坦誠對待,但沒必要将那一面傾數展露給她。

她點點頭,很認真地說:“那你以後對我發脾氣吧,別對你團隊的人發火了,人家也不容易。”

他久久不語。

她以為他還在等她回答“為什麽不想挂”這個問題。

剛想回答他,誰知他忽然開口——

“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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