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個月前,林藏第一次見鐘聲。
他記得那天的天空清透無雲,陽光像赤焰一樣熱烈。
他坐着搬家公司的貨車,和一幫搬家工人一道,在下城區一大片低矮平房前下了車。
眼前的房屋破舊不堪,卻是林藏即将入住的“新家”。
他不是沒有聽到工人的竊竊私語,不是沒留意到他們臉上驚異的表情,那些陰陽怪氣的笑聲最終融進了傍晚的秋風裏,被林藏忽略過去。
誰叫老媽重病住院呢?誰叫自己非要把她轉入收費高昂的特護病房呢?要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變賣家宅?
臨時租住的房子,就在這種為人不齒的貧民窟裏,破舊、狹小、斑駁叢生。
林藏心裏的郁結不言而喻,他趁着工人們搬家的間隙,跑到屋外抽煙打發時間,順便排解一下愁苦的心緒。
那是一片廣闊的廢墟,和林藏新搬的小區僅一牆之隔,那牆低矮殘破,牆面上還依稀可見半個鮮紅的“拆”字。
林藏一腳踩在矮牆上,蹲在破磚爛瓦上吞雲吐霧,抽到興頭上他又想尿尿,起身拉開牛仔褲的拉鏈,對着牆下就是一通噴射,溫熱的水柱落在碎石和塵土上滴答作響,林藏釋放得徹底,叼着煙插着腰不忘連連叫爽。
就是在這番爽得忘形的時刻,迎來了他和鐘聲的初次偶遇。
不遠處的殘垣斷壁上,鐘聲揮舞着碗口粗的拳頭,正一下一下狠砸在一人臉上,那張臉很快就面目全非,骨骼碎裂變形,鮮血四下噴濺,連空氣中都飄散着濃厚的血腥味。
要不是林藏已經釋放完畢,很可能留下尿不盡的陰影,他快速收好自己寶貝,拉上褲子拉鏈,在長到打卷的煙灰掉落之前,把煙從嘴裏抽出,往空中彈了彈煙嘴,一長截兒死白的灰燼随風散落。
他的視線毫無懸念地落在鐘聲身上,那個人跟他身後的背景過度違和。眼下哪哪都是灰蒙蒙的土坷垃,他卻以一襲利落的純黑色高檔西服裹身,魁梧遒勁的身姿完美畢現,寬肩、窄腰、長腿……每一處都恰到好處,像是黃昏中充滿誘惑的魔鬼。
是的,他剛剛還将人狠揍了一番,雖然半路觀戰的林藏并不知孰是孰非,單憑他渾身上下散發的強大荷爾蒙攻勢,也足令林藏目不轉睛一窺到底。
當時的林藏,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單純以好事者的心态遙遙觀望,麻木,抽離,短暫歡愉。因為毫不相幹,所以堂而皇之。
但很快,事實證明他錯了。
對面上城區照例在傍晚時分開始了狂歡,為了迎接即将到來的夜幕,騰空而起的煙花突然炸得天地間亮如白晝。也許是林藏立在牆頭的身姿太過顯眼,也許是煙花令大地一覽無餘,總之,不遠處的鐘聲奇跡般地注意到了他。
煙花照亮了大地萬物,也照亮了四目相對的兩個人。林藏第一次在煙花下看清了鐘聲的臉,圓寸頭、金邊眼鏡兒、棱角分明的英俊面龐。
彩色熒光一次次擦着他的臉頰滑過,每次都只是短短一瞬,卻為那目空一切的神情籠上一層不真實的光環。
林藏有些恍惚。
稍後,他看到衆星捧月的鐘聲緩緩向自己靠近,指着林藏身後的那排平房,沉聲對身邊人道:“下一步,把那片兒也給我拆了。”
天雷滾滾當頭劈下,迎風立在牆頭的林藏當場石化,林藏回望了一眼自己的“新家”,不禁悲從中來。他很快又将無家可歸了,嘴裏的煙掉在地上,一摔兩半。
所以,硬是要回顧的話,這樣的初見幾乎全是驚吓,林藏權當是經歷了一場鬧劇,除了那句令他肝顫的“拆房宣言”,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第二天,他聽鄰居議論,說是隔壁那塊地的開發商把強拆隊的頭子給收拾了,打得還挺慘,而一直堅守陣地的釘子戶則被安撫得很好,得到了妥善安置和巨額置業補償金。
聽說的時候聽過就算,現在想起來,鐘聲當時應該不是在發瘋,而是在真正做好事。不過林藏不打算因此更改對他的評價,畢竟誰都不會對一個揚言要拆自己家的人有好感。
“這下子更讨厭他了吧?他不光要拆你的家,今晚差點沒把你這小身子骨兒給拆了。”老莫聽完林藏的敘述,笑得意味深長,“哪天他要真把你家拆了,你就上他家睡去,跟他擠一張床上!”
“滾滾滾!我一向敬重您,說這麽遭天譴的話,您不怕嘴皮子抽筋嗎?”林藏可受不了這個,光是想一想那天洗手間裏的遭遇,他就後背發涼胃裏反酸水,恨不得這輩子都不再見那大瘟神。
“我就是開個玩笑,看你急赤白咧的!親熱過一次,還真上心啦?”
“我……”林藏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他老莫一根縱橫夜店的老油條,什麽人什麽事不是看得透透的?再聊下去,只怕自己褲衩子都得叫他扒下來,幹脆走為上策,“懶得跟你叨逼叨,我回家睡覺去!”
當然,走的時候沒忘記将那一疊紅票子揣進兜裏。
從會所出來,林藏被深秋的晚風吹了個透涼,他下意識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外套,站在街口等出租車。
等了一會兒,沒把車等來,等來一個黑墨鏡黑西裝的彪形大漢。
林藏後退幾步,警惕看向那人。
“林先生,我們老板想請您過去聊一聊。”
“你們老板?誰?”
大漢指了指停在對街的一輛黑色邁巴赫,後車窗緩緩降下,露出鐘聲的臉。
“艹!”林藏想都不想直接拒絕了,“對不起,我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
“請吧,林先生!”那人說話的口吻和他的外表一樣令人不敢拒絕,“是您自己過去,還是我把您扛過去?”
林藏嘆了口氣,嘴裏噴出一團白霧。他雙手插在衣兜裏,跟着保镖緩慢挪向對街。
“上車吧。”鐘聲的臉和身子沒在車廂的昏暗裏,一縷低沉的聲音從車窗內飄出來。
“不必了,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林藏站在車窗邊,打了個冷戰。
“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打車。”
“……”車廂後座傳來一聲嘆息,半晌,才幽幽道:“我可以把你受人指使,故意接近我的事忘掉。”
林藏扶額,您不是吃藥了嗎?藥勁兒這麽快就過去了?他假笑道:“別啊,這事已經發生了,後果已經不可挽回。為了今後不礙您眼,我保證,見着您我就繞道走,肯定不讓您看見我!”
“……可是我已經忘了。”
“……”
“既然你跟我認過錯了,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林藏頂着一腦門子的黑線,轉身要走,“愛咋咋地,您随便。”
“你慢着!”
“啊?還有事?”
“你的味道還算可口,我打算帶回去繼續品嘗。”這次鐘聲說話倒是利落幹脆,不像剛才那麽別扭。
“啥玩意兒?”林藏一激動,後腦勺又開始跳着疼,跟針紮似的,加上嘴部的紅腫和傷口,他現在是前後夾擊兩頭痛。
您那算品嘗嗎?連啃帶咬的,真能嘗到味兒?
不是,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憑什麽你想要,我就要同意呢?老子跟你那些任選商品不一樣!
“開個價吧。”依然是不緊不慢不輕不重的吐字,包裹在迷人音色下的龌龊污穢。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侮辱林藏,他吐在寒夜裏的氣息急促粗重,兩只拳頭攥得死緊,下一秒就要朝那豪華座駕的玻璃窗奮力砸下去。
“林藏!”一道響亮的聲音突然橫插而來。
身後打過來一束明晃晃的光,伴随着強勁的發動機轟鳴聲,一輛鮮紅的拉法驟然剎車,陳歡從車裏探出半個身子,高聲喊着林藏的名字。
林藏轉過身,薄唇翕張,驚呆道:“你怎麽來了?”
陳歡跳下車,邁着潇灑的步子走到林藏身邊,“我找你一晚上了,才打聽到你在這兒。今晚不是不用你彈琴嗎?怎麽又跑過來了,問老莫他還說不知道。”
“……本來,是沒排班的,臨時被叫過來的。”林藏松了拳頭,極力平複情緒。他不想讓陳歡知道今晚的事,一來自己對老莫有承諾,二來這樣肯定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你臉上……這是怎麽了?”陳歡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滿臉花彩,紅腫和裂開的口子在那張白皙的臉上格外明顯。
“沒事,我剛才不小心摔的。”林藏退了一步,側過臉,躲開陳歡伸過來的手。
“是陳歡嗎?”旁邊的車裏又響起了那渾厚的男低音。
“唔?這車有點眼熟啊……”陳歡先是敲了敲邁巴赫的車頂,随後俯下身子看向車裏,“果然是你啊,聲哥,怎麽,你跟林藏認識?”
鐘聲:“認識。”
林藏:“不認識。”
陳歡:“……”。
“這什麽情況?”陳歡疑惑地看向林藏,“本來我就覺得奇怪,你臉怎麽傷成這樣。快說,到底怎麽回事?”
“你別疑神疑鬼的,能有什麽事?我這傷口剛好一點呢,被風一吹又快裂開了,我現在只想回家。”林藏必須盡快離開這裏,避免陳歡的一再追問,同時遠離那個瘋狂難纏的變态。
“那你剛才說不認識聲哥,我看你在這站半天了,不是在跟他說話?”陳歡對林藏的話深表懷疑,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認識,但不熟。”林藏推着陳歡往前走,他不敢想象,陳歡要是聽到鐘聲剛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會氣成什麽樣。雖然他自己也很生氣,但他不能把陳歡也拉進來,不能讓情況更糟糕。
兩人僵持之際,邁巴赫的車門開了,鐘聲居然走下車,“哪裏不熟?咱們都見過好幾次了。對了林藏,剛才請你過來就是想向你致歉,晚上在包房裏吓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眼看苦心掩飾的努力都白費了,林藏掐着眉心,只能無力道:“沒事,您高興就好,您不怪罪我就千恩萬謝了。”
陳歡一臉WTF的表情,驚呼:“你倆今晚在同一間包房?還道歉?”他死死捏住林藏的肩頭,“到底怎麽了?快告訴我!”
林藏甩開他,擰着眉白了鐘聲一眼,“我被安排過來給鐘總彈琴,只可惜彈得不好,害鐘總生氣砸了琴,然後臉上順帶被蹭破一點皮——就是這樣。”
陳歡氣得眼都綠了,“你居然砸他的琴?還害他受了傷!!聲哥,雖然咱們兩家交情匪淺,我一直拿你當哥,可你也不能……你知道他是我什麽人嗎?我平時連他半個手指頭都舍不得動!”
鐘聲先是一臉淡然,随即邪笑道:“半個手指頭都舍不得動?我今晚可是……”
我今晚可是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品嘗過了,連啃帶摸相當帶勁!
“陳歡,你有意思嗎?!”林藏趕在鐘聲說完之前厲喝一聲,他使全力把陳歡拽開,帶離了那輛在暗夜中發着幽光的黑色座駕,“我拜托你,遇到事情不要總這麽沖動,這根本不利于問題解決。本來老莫已經把事情都處理好了,我也不打算跟姓鐘的的計較,這事兒就算完了,行不?”
在陳歡的認知裏,林藏現在這個半摟着自己的姿勢約等于擁抱了,先前的急火攻心瞬間化作春心蕩漾,再仔細琢磨他的話,覺得有幾分道理,只好乖乖跟着林藏往前走。
把那個變态的鐘聲抛在身後,林藏将陳歡塞進了他那輛超級拉風的超跑,随後自己攔了一輛出租車,頭也不擡地坐上去,“天冷,各回各家吧!有什麽事晚點打電話說。”
陳歡激動喊道:“我特意過來找你的,讓我送送你也不行嗎?就非要這麽跟我劃清界限?”
“這就是咱倆的關系,不要輕易過界!”林藏關上車門,破舊的出租車載着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陳歡洩氣地縮回腦袋,恨恨錘了幾下方向盤,法拉利發出尖銳的汽笛聲。
臨走前陳歡看了鐘聲一眼,他依然站在車外,這麽冷的天連大衣都沒穿,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林藏乘車遠去的方向,高大挺拔的身材和濃濃夜色融為一體,眼神中流露的熱望卻足以穿透黑暗,直抵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