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鳏夫

“聽到沒有,芫叔讓我進去。”

丁元挑釁地推開阿大,仿若鬥贏的公雞,昂首挺胸地走到房門口,以拳抵口,輕咳了一聲,放柔聲音:“芫叔,我進來了啊。”

木門拉開三分之二,隐隐有嘩嘩的水聲。

他微微一頓,擡步跨進門檻,反手帶上門,耳畔的水聲漸弱,如溪石下暗暗流動的水。他循聲望去,輕薄如紗的屏風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淡淡的水汽裹挾着縷縷清香自那掩映的屏風後襲來,熏得他喉嚨發緊,臉頰發熱。

“傻站那作甚?”

懶洋洋的聲音不複平常的清潤,添了幾分散漫,酥得丁元口幹舌燥。

他連低下頭來,纖長的眼睫掩飾眸中翻湧的情緒。窗外夕陽斜落,細碎斑駁的光束透過門縫灑下光影,他望着地面的剪影,喉頭滾了幾滾,嗫嚅着唇瓣道:“芫叔,我、我不知道您在沐浴。”

“無妨。”秋昀背倚桶沿,清涼的水沒過胸膛,消去酷暑帶來的炎熱,舒服得他發出一聲喟嘆,全然不知屏風外的人如何水生火熱:“你找我何事?”

“我……”

丁元啞然,腦海裏全是屏風後的光景,哪還記得自己的目的?

他吞了口唾沫,艱難地抽出一分理智:“芫叔,要我幫您搓背嗎?”

“你會嗎?”

“會的。”丁元眸光發亮,重重點頭,複又想起對方看不見,連回答道:“軍營沐浴不便,又适逢戰亂,三天半月不洗澡常有的事兒,只有碰到河流時,大夥脫了衣服直接往水裏跳,又為節約時間,通常都是兩兩相助。”

“行吧,那你過來試試。”秋昀身子往前傾,攪動着木桶裏的水流,發出嘩嘩的聲響。

他雙臂撐着桶沿,下巴磕在手背上,聽到腳步聲靠近,他半眯着眼:“一直沒問你,當初你說要去關州,何以入了雲王麾下?”

懶散的聲音飄進丁元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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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眼前不敢想的景色,眸色一暗,身體隐有異動。

為掩飾異狀,他半蹲着身子,拿過桶沿的澡巾,克制地搓着背,啞聲道:“是天意吧,因為雲王是我的舅舅。”

“舅舅?”

秋昀震驚地睜開眼,扭頭道:“雲王是你的舅舅?他又是如何認出你的?”

丁元吓得呼吸一滞,略心虛地低下頭來,垂着眼皮,收回手攏在袖子裏,握緊拳頭,繃着身體克制道:“雲王說,我與我過世的母親有七分相似。”

“原來是這樣。”秋昀皺眉又趴回桶沿。

“我五歲那年的上元節,奶娘帶我出府觀賞燈會。”丁元怕自己失态,被阿芫發現,便主動提及自己的身世。

他捏着澡巾,手掌隔着澡巾輕柔地撫過從不敢想的人,把雲王告訴他的話所知娓娓道來:“觀賞燈會的人很多,途中我和奶娘被人群沖散,我遇到了牙子,被打暈帶走,出了京城,一路前往關州,因途中懼怕和水土不服,我病了,奄奄一息,那些牙子覺得我晦氣,便把我丢在了山路上,後被我養父發現,撿了回去。”

不應該啊。

如果是人販子,那證明丁元身份的玉鎖是如何保留下來的?

秋昀沉吟片刻,從水中站了起來。

猝不及防的一幕,沖擊得丁元渾身的血液在沸騰,他呆呆地望着背對着自己的男人,雖是穿了寝褲,然浸水後貼合身形的寝褲比之不穿還要惑人,他呆呆地望着人走進裏間,血液倒回到臉上,鼻間一癢,好似有什麽東西流了出來,‘滴答’一聲。

他擡手摸向鼻子,不舍地收回目光,遲緩地低下頭,看着手指上的猩紅……

嗯?血?

渾噩的思緒瞬間回攏,他驀地瞪大眼,目光投向清水中暈開的鮮紅,抓起手邊的澡巾,捂住鼻子,拔腿就往屋外跑。

阿大恪守在門外,聽到屋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正要回頭,門忽地被打開,一人影從裏面沖出來,如一道殘影,從他眼前掠過,飛快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秋昀換好衣物,從裏間出來,敏銳地嗅到空氣中飄散的血腥味。

他循着血腥味望去,卻見原本蹲在木桶邊的人已不見了蹤跡,而屋內也不見任何動靜,心下疑惑:“阿大。”

一道黑影閃進來,立在他面前。

“公子。”

阿大抱着棍子,身姿挺得筆直:“您的侄子方才帶着一身血腥味跑出去了。”

“他受傷了?”

“應該不是。”阿大遲疑了一下:“我見他捂着鼻子,看情況似是天氣炎熱,有些上火。”

秋昀聽他這般說,又想着近來天氣是有些幹燥,也沒多想:“那你吩咐廚房備些敗火的藥膳給他送去。”

阿大離開後,秋昀轉身來到案桌前,打開放置在案桌上的印匣,露出裏面的和田玉雕刻的長命鎖。原本打算借今日機會拿出此物,倒是沒想到因一場上火失去了機會。

想了想,他還是合上了印匣,等晚些時候再交給丁元吧!

這頭的丁元一口氣沖出宅院大門,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河流上游,連衣衫都未來得及脫,便一頭紮了下去,濺起無數水花。

殘陽斜照,染紅了清澈的河水,以至于丁元的鼻血滴在水中,叫人難以分辨。

丁元沉入水底,不一會兒,河底暗流翻湧,攪得河面上蕩起一串串漣漪。

天色越來越暗,夜幕吞噬着最後一絲晚霞。

不遠處的村子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一縷縷炊煙在夜幕下升騰。

丁元平複了心中躁動,臉頰緋紅地捏着澡巾鑽出水面,拖着一身的水爬上岸,避開村民偷偷回到盛家。

剛走到客房外,一道黑影從屋檐跳下來,堵在房門口,面無表情地打量着他濕漉漉的衣衫。

“你在這作甚?”丁元不喜歡阿大,隐隐還有些排斥。

其一是因為下午那一悶棍,其二則是對方能時刻守在阿芫身邊,叫他心中生醋。

除了惡意和殺意,阿大很難體會其餘情緒,也便理解不了丁元心中的複雜。

“晚膳時間到了,公子讓我來叫你。”

“知道了。”丁元挺直腰背,捏着澡巾的手負在身後:“我換身衣服便過去。”

說到衣衫,阿大又在他身上多看了一眼:“你身上的衣衫是公子的。”

“……”丁元扯了扯嘴角:“你想說什麽?”

“我下午打暈你的時候,你沒帶包袱。”

“……”丁元登時冷下臉來,上前一把推開礙眼的阿大,丢下一句:“就麻煩你去為我準備一身幹淨衣物。”

阿大疑惑的扭過頭,望着公子的侄子突然散發出來的怒氣,歪着腦袋。

家中适合對方身形的衣物只有公子,可公子在正堂等着對方用膳……他苦惱的皺起眉,擡步朝正堂走去,看到端坐在餐桌前的公子,據實道:“公子,您的侄子跑去河中凫水,回來沒換洗衣服,讓我找您取。”

“凫水?”秋昀站起身,帶着阿大邊走邊道:“他何時去的?”

“應該是從您房間出來後,之前陳婆婆給他送藥膳,他屋子裏便沒人。”

好端端的跑去凫什麽水?

之前也是莫名其妙打擾他沐浴,也不知這孩子到底怎麽了,想一出是一出。

秋昀取了兩套衣衫,讓阿大送過去。

回到正堂時,陳婆子說今天是中秋節,她早先做了不少月餅,便讓他和平安留着肚子,等圓月出來賞月用月餅。

說話間,丁元終于過來了。

也不知他清早是如何安撫盛平安的,這孩子一見到他,便撲了上去,與他打鬧嬉笑。

秋昀望着他柔和的眉眼,思緒飄到了五年前的中秋。

他提前為丁元提前備好了月餅和桂花酒,想圓對方一個團圓夢,可惜……

算了。

他散去腦海裏的情緒,吩咐倆人坐下用膳。

夜色漸濃,一輪圓月送來滿地清輝。

清風拂過,送來馥郁的桂花香。

陳婆子在前庭亭子裏備好月餅,又從酒窖取了幾壇去年釀的桂花酒。

秋昀沒什麽興致賞月,叮囑興致勃勃的盛平安只可飲用三杯酒,便準備回房間。

在回房間的中途,他想了想,還是拐去了後院酒窖,抱了一壇桂花酒出來。

他一手托着酒壇,一手負在身後,走在淌滿清輝的走廊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裹滿芳香的涼風撲面而來,也帶來了一串腳步聲。

擡眼望去,就見一襲藍袍的青年面色焦急地跑過來,站定在他面前,望着他手中的酒壇,不安道:“芫叔,您……我能不能陪您、陪您喝兩杯?”

“平安呢?”

“平安少爺跟阿大在亭子裏吃月餅,陳婆婆也在。”

秋昀沉吟了片刻,點頭道:“那你随我來。”

帶着丁元,轉身又回到後院。

正值賞菊的好時節。

後院摘種的菊.花在銀月下剝開一層層花瓣,在皎潔的月色下迎風綻放。

越過菊花叢,倆人來到水池邊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下。縷縷銀光穿過葡萄藤蔓的縫隙,落下細碎斑駁的光輝。

秋昀翻開桌面的茶盞,拔開酒壇的壇口,倒了兩盞香醇的酒,推給坐立難安的丁元:“這一壇桂花釀是五年前釀的,你嘗嘗看。”

丁元看着推過來的茶盞,忽地抓住還沒收回去的手,壓抑心中波濤洶湧的感情,深吸了口氣,從石凳上站起來,挪到秋昀身側,驀地跪下雙膝,仰頭望向面容俊雅的男人,握着對方的手,認真道:“芫叔,當年我沒知會您一聲便逃跑的事,我不作解釋,因為錯了就是錯了。我願用餘生來補償當初犯下的過錯,只希望您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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