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鳏夫

丁元說得真摯,言辭中還帶些許的希翼。

秋昀從愕然中回過神來,垂眼凝視着跪在眼前的男人。

頭頂皓白的月光灑下來,映照在男人過分幹淨秀氣的面容上,襯得他膚色雪白如霜,眼睑處的青影也較為明顯,然眸色卻極為清亮,亮得好似懸挂在夜空上的明月,叫人見之不忍苛責。

“先起來吧。”

“那……那您是同意了嗎?”丁元小心翼翼的問。

秋昀輕嘆了口氣,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尤其是這孩子他還養過一段時間,現下又跪在自己面前認錯,叫他一時間也狠不下心腸來。

他把人從地上扶起來,按在身邊的石凳坐下,撚起杯盞,小抿了一口,方才輕聲道:“當年的事于你來說,不亞于天塌地陷,你年紀又小,考慮不周全,我完全能理解。所以,我無須你補償,且我也沒為你做什麽。”

無須補償便是委婉的拒絕之意。

丁元也不氣餒,還微微翹.起唇角,扭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人常說,錦上添花常見,雪中送炭難求,芫叔您對我的好我都記在了心裏,尤其是我聽陳婆婆說,您在我失蹤後,淋着大雨追了一夜,就這一份關懷之心,我用餘生來回報也不為過。”

三言兩語拔高了秋昀的恩情。

若丁元還是當初那個山野小子、店夥計,這番話不過是笑話。

可他不是,他現在是雲王的外甥,不提功績,單憑這一身份,他就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秋昀沉默的飲着酒,好半響才道:“既是如此,那待你結束亂世,天下一統,河清海晏,你再送我些金銀珠寶吧。”

前者是丁元肩負的責任,但後者……

他錯愕地盯着秋昀的側臉,圓月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葡萄架下的光線登時暗了下來,叫他看不清細處,只隐約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許是他沉默的時間太久,對方轉頭向他投來一瞥,眸子清亮幽深,令他瞬間回神,就聽得對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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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用這副表情看我?”

丁元收回目光,端起杯盞抿了口酒,以掩飾面上情緒:“我只是沒想到您會……”

“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秋昀端得一派風光霁月,卻說着最為無情的話:“世人誰會嫌財多?我自然也不例外,且比起你所謂的餘生補償,我更願意你拿金銀珠寶來報答我。”

秋昀的話叫丁元想到了一個詞:銀貨兩訖。

他的身份意味着什麽,阿芫不會不懂。

既然懂,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垂在左側的手掌驟然握緊,只覺得胸口仿佛堵了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又像是被人在心頭劃了一刀,将他的心髒劈成了兩瓣,痛得他渾身發顫。

“你傍晚說你是被牙子拐賣的,正好我這有樣東西你應該認得。”秋昀敏銳地察覺到丁元情緒不對勁,便覺得這個話題不适合繼續聊下去,旋即放下杯盞,站起身來:“你且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來。”

他說罷,擡步回到房間,取過印匣,又提了一盞燈籠,再度回到後院葡萄架下,把燈籠挂在架子上。

朦胧的燭火照亮了方寸之地。

他把印匣放在丁元面前:“這是五年前平安撿的,你打開看看可否認識。”

丁元方才趁阿芫離開,做了好一會兒心裏建設。

不過就是拒絕了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雖然其中存了他的小心思,但待他助雲王拿下攝政王,他就辭官搬回來,屆時有的是時間來打動阿芫。至于阿芫要娶妻一事,他回頭就找人來盯着,誰敢嫁給阿芫,他就偷偷派人去攪合。

就這麽說服了自己,丁元心裏才好受些。

此時看着面前紅木印匣,他還以為裏面裝的是何人私印,便沒怎麽在意地打開蓋子,一枚雕刻着‘平安如意’的長命鎖驟然躍入他的眼簾。他微微一怔,擡頭疑惑地看向飲酒的男人:“這是?”

“你看看另一面。”

丁元不解地拿起長命鎖。

以他對玉的淺薄了解,這是一塊極佳的玉,玉質溫潤且細膩,手.感有些像雲王常年佩戴的那塊和田玉。

他心中驀地升起一股熟悉感,但熟悉感從何而來,他又不記得,只好翻過另一面,就見上面雕刻着一幅鯉魚含珠的景象,雕工逼真至極,更巧妙的是,打造這枚長命鎖的大師合理地運用玉石上的瑕疵,為鯉魚口中的珠子點綴了一抹俏色。

“這是……”丁元猛地站起身來,舉着長命歲不可置信地問道:“芫叔,你說這是哪裏來的?”

“先坐下來。”秋昀擡手輕輕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示意他先坐下,随即緩緩道:“在你兄長下葬後,平安與村子裏的小孩去落英山摘野果,途徑山腳下,看到這塊長命鎖,便撿了回來,事後‘我’在那蹲守了幾日,想等失主找回來交還。”

“是不是東塢那條路?”丁元問道。

“你怎麽知道?”

“沒什麽。”當初他懷疑阿芫躲在嫂子下山必經之路,是對嫂子有企圖,原來是為了蹲守玉鎖的主人。

丁元心中的愧疚又多了一層。

他抿着唇,低頭看着手中玉鎖,想起丁大跟人走之前,深夜偷偷回了一趟家。

翻箱倒櫃的動靜太大,把他從夢中驚醒。

他聞得動靜以為丁大要打嫂子,便偷偷躲在屋外,看到丁大從櫃子裏翻出一塊用手帕包裹的東西。

那塊手帕他認得,是當初流寇屠殺村子時,養父塞進他手裏的。

因當時害怕,他放在懷中一直沒打開看過,後來他與丁大又渴又餓,爬出地窖,發現全村被屠殺,村子也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倆人沒吃沒喝,又恐那些人回來,便忍痛離開了村子,踏上了逃難之路。

直到途中因思念養父母,他想起了養父交給他的手帕,想睹物思人,卻被丁大發現一把搶了去。

那本就是養父的東西,丁大搶過去,他心中不舍,卻也沒敢要回來。

因為那是養父留給他的最後念想,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他一直都記得,手帕裏的東西與現下他手中的玉鎖一般大小。

秋昀看他陷入沉思,知道他應該是猜到了什麽,也沒打擾他,起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次日寅時中,秋昀準時睜開眼,喊了聲阿大。

聽到動靜的阿大端來熱水,又去廚房準備早點。

時辰尚早,屋外一片漆黑。

他洗漱後,打開房門,就見門口立着一道人影。

“你……你一夜未睡?”

丁元還穿着昨夜那身衣袍,眼底一片青黑,然他眼神明亮,精神抖擻,半分不顯憔悴。

年輕人身子就是好,秋昀搖了搖頭:“要不要同我先去用些早點再回去休息?”

“我不困。”丁元是看到這邊亮起了燭火才趕過來的,看到阿芫換上了精練的短打,忍不住皺起眉:“您這是要出門?”

秋昀點頭。

他有采集晨露的習慣。

初時只是為了采花釀酒,後想嘗試用各種水來釀酒,發現用晨露釀的酒會比山泉水更醇香,便一直沿用了這種習慣。

不過晨露有限,所以以晨露釀的酒,他只拿來送人或自己喝。

他邊走邊把采集晨露的事與丁元簡單說了一遍。

丁元眉頭越皺越深,眼底溢滿了心疼:“這種事兒雇人來做即可,何須親力親為?”

秋昀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可喜歡練武?”

“自然是喜……”丁元猛地反應過來,心中懊惱了一瞬:“待天下統一,我便辭官回來,陪您一起采集”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秋昀走進廚房,阿大已經準備好了早點。

兩碗香濃的雞絲面,再配一疊陳婆子腌的青菜,看得丁元眼熱不已。

他想起了五年前,也是這個廚房,芫叔為他下的那碗雞湯面。

同樣的地點,相同的味道,卻沒他的份。

阿大端來兩碗面,一碗放在公子面前,一碗留在自個兒跟前,一屁.股坐下,無視跟過來的丁元,抄起筷子就開始吸溜。

“……”丁元觍着臉坐到秋昀身邊,雙手托着下巴,望向對面吃得正香的阿大,唇角含.着笑意:“阿大,你吃過芫叔下的雞湯面嗎?”

阿大擡起頭,嘴上還挂着半截面條。

“芫叔廚藝可好了,菌子雞湯下的面,又香又鮮,再配一壺青梅酒……啧,人間美味也不過如此。”

“吸……”阿大吸溜一下,把剩下的面條吸進嘴裏,吞咽了下去,然後眼巴巴地望向秋昀。

秋昀一筷子敲在丁元的腦袋上:“去拿個空碗過來。”

丁元都來不及捂腦袋,便被秋昀的話喜得眸色一亮,他揚起笑臉甜滋滋地跑去櫥櫃拿碗,略帶得意瞥向阿大:“還是芫叔最心疼我。”

阿大接收到他的目光,把得意理解為挑釁,心中暗暗記了下來。

這倆人之間的暗潮落入了秋昀眼中。

他趕了半碗面出來,推給丁元:“阿大雖比你大兩歲,但他心思單純,有很多事無法理解,你要多讓讓他。”

阿大暗衛出身。

從小被灌輸的只有如何殺人,以至于人情世故皆不懂。

丁元得意的臉一僵,趁着他家阿芫不注意,惡狠狠地瞪了對面的阿大一眼。

什麽玩意兒,一把年紀了,沒臉沒皮地裝傻充愣博得他家阿芫的同情,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等等!

阿大武功不凡,卻甘願給阿芫當個下人……不會、不會也觊觎他家阿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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