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節瓜眉豆老雞湯 上好的琵琶火腿本就
盛夏的天一會一變,剛才還晴空萬裏,此刻就突然風急雨驟,讓過路行人躲避不及。
還好屋內仍是靜美可愛的。
竈臺裏火星亂舞,細微如屑,起了噼裏啪啦的爆鳴聲。林繡坐在竈前發呆,不時捅下火著。
一切都好像做夢一樣。
不過一會功夫,她竟然從賣炊餅的小販成了學士府的兼職廚娘。
只是炊餅鋪子的生意不能落下,她本來心裏猶猶豫豫,有意推脫。誰想突然下起大雨,至少明後兩天是出不了攤,幹脆應承下來,且先負責府上這幾天的餐飯。畢竟白花花的銀子還是太誘人。
夏季雨天溫度降得快,外出稍不注意淋了雨就容易傷風感冒。還是最适宜躲在家裏,關起門來喝一碗熱湯。
林繡拜托桃枝找來一口老瓦煲,自己則搜摸出好幾味香料備用。刀快起快落,幾下拍散後裝進她帶來的紗布小袋,紮緊口投入炖着肉的滾水中。
先是烈焰蒸騰地猛燒,再轉小火慢慢煲煮。
蓋子密實,看不見肉片翻滾,只能靜聽咕嘟咕嘟的聲音,更加浮想聯翩。
瓦煲頸深而肚鼓,火舌溫情脈脈地舔着黢黑煲底。廚房外運菜的推鬥披上了氈布,雨滴砸在上面噼裏啪啦地響。
被蒸汽猛烈頂撞着,從瓦蓋的小孔處,茴香、草果、丁香和桂皮的藥香絲絲縷縷飄進人的鼻中。西域傳來的佐料有種特別的味道,妖妖冶冶分外撩人。
“好香!”桃枝伸手扇扇這股熱風,忍不住贊道。
扇聞法,行家啊。
林繡打趣着放下火箸,計算着時間差不多了。
揭開鍋蓋,白氣騰騰,肉香由淡及濃的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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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的琵琶火腿本就紅似玫瑰、亮如冰淩,經快烹慢煮,鮮鹹味早已融入湯中。提一筷起來對着光,大片薄如紙的火腿,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燒肉略小而塊厚,先前在油鍋裏走過一遭以逼出脂香。清油中浮沉,炸出一層薄而脆的外殼來,外皮上燙起焦褐色的小泡。現在炖煮的軟糯酥爛,用筷子一捅就散。
她拿了把大笊籬撈出湯料,往洗淨的雞腹中塞滿蔥結和姜片,再添把柴禾蓋上蓋子。
方才備料時,林繡提起老母雞的脖頸一看,瘦瘦長長,沒甚油水,不由得有點失望。還好有火腿與鮮五花,能為湯底增添一份腴潤。
“不放豆醬與蝦露的話,會不會寡淡沒滋味呀?”桃枝不解地撓頭。
“老火湯就是油鹽水煮一切,再多調料就奪味了。”
先以火腿燒肉激出湯底鮮味,是謂“吊湯”。再放蔥姜去膻,當然在有些追求極致本味的地方,連這一步也省略。沸騰後放入砍塊時蔬再煮片刻。
然後趁着火氣未熄,一滴不剩的盛在白瓷湯盆中,幾人圍坐熱熱的分食。湯色清如水,食材還是最初顏色與味道,漂亮又好喝。
林繡一口氣說完,發現自己的肚子在哀鳴。
對面也同樣傳來咕嚕嚕的聲音。
她摸摸不存在的長須,深感桃枝在吃飯事業上真是孺子可教。
“那這肉就棄之不用嗎?”桃枝佩服地點頭,又指着挑出來的肉片道。
滿滿一碗,丢了真叫人心疼。
“精華留給江大人,這些次品咱們自行解決。”林繡吹的肉片涼了些,挑起一大塊送至她嘴邊。
“唔,好吃。”桃枝鼓着腮幫子連連點頭。肉片肥嫩,汁水豐盈,說不出的鮮美在舌尖綻開。
你一筷我一筷,肚子很機靈地停止了抗議,瓷碗也慢慢見底。
吃興正濃,木門突然從外面被人推開,縫隙間強行擠進一陣小風。夏衫本就輕薄,這下更是激起人一身的雞皮疙瘩。
“冷”兩人異口同聲道,珠梨翻了個白眼關嚴門。
剛一進廚房,就見這兩人端着碗肉吃的滿嘴流油。尤其是林繡,還以極其不雅的姿勢叉着腿。
見她惱怒,林繡笑着解釋,“這叫殺雞宰羊,廚子先嘗。”
“啊張嘴。”一筷子燒肉遞至她嘴邊。
珠梨沒好氣地推開她,“少來,我不吃你這一套。”
習慣了她的勁頭,林繡也不惱,自然地伸回手繼續埋頭吃肉。
只是還沒吃多少,總覺得有視線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臂。
方才上樹摘槐花的時候,胳膊上蹭破了一大塊皮。此時倒是不怎麽疼了,只是看着吓人。
她下意識地把左手往身後藏了藏。
桃枝突然放下筷子,指着珠梨道,“姐姐拿的什麽?”林繡循聲看去,她拳心緊握,面色還是如常冷淡。
珠梨嘴唇緊抿,把攥着的東西塞進她手中,轉身就走。
林繡攤開手,一個小藥瓶靜靜躺在掌心,還帶着點濡濕的汗意。
這人真是她搖頭笑笑,不知說什麽好。許是吃了熱騰騰的燒肉,渾身都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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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意漸歇,茶水滾在小銅壺中,飄出茉莉花的清香。書房內收拾的一塵不染,有點不近人情的舒适。
江白翻撿着一堆文書,心思卻不在其上。
他跟随大人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同女子切近。不知為的林姑娘的廚藝,還是
打住,他強行讓自己停止思考這個可怕的念頭。連安陽郡主般豔冠京城的美人,大人都不為所動,又怎會是重色之徒。
他摸摸額頭,今日莫不是吹風着涼了才胡思亂想。
“她的身份仔細查了嗎?”江霁容伸手掐下朵牡丹花,轉頭望着他。
神色端肅,不辨喜怒。
江白被這突然的聲音吓了一大跳,面上仍保持着平靜道,“已經查探過了,林姑娘确實從小生活在京郊。”而且被親生父母抛棄、養父早逝後面的話似乎不關緊要,他還是咽回了肚子。
江霁容不知他心中所想,語氣冷然,“我總覺她有些眼熟。”尤其是那雙眼睛
手中嬌花紅的刺眼,柔軟細膩,好像女子朱唇。他向來不喜牡丹,此刻看着心裏更生煩躁。
在哪裏見過呢?
清脆的啁啾聲突然在耳畔響起。
大雨初停,黑尾鳥乖順地停在他掌心片刻,羽毛仍幹燥潔淨。待江白取下竹筒後,一點純黑劃出道優美弧線,轉眼隐入天空不見。
江霁容接過竹筒,展開信箋一看,臉色變了幾變。
“去年小寒陳府宴飲,你可随我一起?”
江白仔細想了想,搖頭道,“那時我在淮北監督赈災。”
江霁容皺眉,手中微微用力,紙條瞬間化為齑粉。
夷族探子他眯起眼睛。
當時同桌人喝的酩酊大醉,談論起坊子裏新選的花魁,似乎剛被陳老将軍二子收入府中。
他對此毫無興趣,也不喜飲酒,自顧自清醒着到最後。第二天陳府就傳出軍中情報被盜的消息,還好只是份關于傷亡人數的戰報,遠算不上絕密。
有人回憶,陳錦醉醺醺攬着新納的美人送客時,那女子的手腕處閃過一點紅。
不過酒醉後的話哪能當真,信找回來也就罷了。
後來陳錦依然縱情聲色,身邊美嬌娘換了一茬又一茬,那個女子卻再沒人提起。
江霁容猛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江白連忙跟上,“大人去哪?”
他頭也不回,“小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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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眉豆賣的賤,林繡吩咐小厮挑鮮翠的買來冒尖的一筐。邊和桃枝聊天,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摘豆。
她嘴裏不愛閑着,此刻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調,“菜豆圓滾滾,扁豆寬又短,豇豆一根長。”
小時候去菜市場遛彎兒,外婆總教她唱,對食物由衷的熱愛,也是從那時開始。
桃枝一臉“學到了”的表情,就差拿個小本本做與會記錄。林姑娘不光長得好看,還為人和善,比起珠梨姐姐時常的冷臉來,可親不少。
林繡指甲修的短,擇了不一會就有些肉疼,便招招手叫進兩個小丫鬟幫忙。
差使別人幹着枯燥的重複勞動,自己渾水摸魚自然有些說不過去。
林繡眼眸一轉,“不如我來講個話本解悶。”
幾人齊刷刷轉頭看着她,眼裏滿是期待。
咳咳,說是啊,前朝有位暴戾帝君,這便是男主角。他本來獨寵先皇後一人,無奈她去的早,後宮再無相同之人可愛。男二號是個翩翩公子。
什麽樣的?嗯大概就江大人那樣的吧。這女主角原是個亡國公主
幾個小姑娘聽得聚精會神,林繡編織語句的同時,不忘催促她們手上活計別停。
眼前眉豆逐漸隆起小山包,她清清嗓子,趕緊三言兩語完成了這個故事。主要是實在編不下去,比老太太的裹腳布都又臭又長。
“夠了夠了,再多也吃不完。”
林繡抱起摘好的豆角放到竈臺上。
刀磨的鋒利,在太陽下閃着細碎的銀光。節瓜斬成滾刀塊,和掰成三個豆一節的眉豆段一起,嘩啦啦投入老雞湯中。
青白浮沉,雞肉粉嫩,湯色如清茶般透亮。林繡深吸一口香氣,滿意極了。
這味正!
她往爐膛裏添火,又給瓦煲蓋的更嚴實些。一切工序完成,只待鍋中撲出醇厚的香味時,就能熄火享用美味。
桃枝扒在竈臺邊眼巴巴地看着鍋,廚房裏滿眼都是亂哄哄的廢料。
“飯可以唔吃,湯唔可以唔飲。”眼前煲湯的情景有些熟悉,她腦海中突然浮現起這句港劇臺詞。
小時候常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擰開電視機放着港片,喝碗熱熱的豬骨湯,給長個子的她補身體。
林繡突然有點感慨,她伸手捏捏桃枝的臉頰,“索女,飲碗靓湯唔撇油啊。”
記憶裏的聲音已不大明朗,她捏着半港半白的腔調說話。
“聽不懂吧,這叫方言。”林繡得意地笑笑。
廚房外,江霁容正要推門的手停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