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盆烤洋芋 火光紅軟,香氣纡郁

耕者荷鋤歸家,走販挑擔而回,城內各家各戶都飄出了飯香。

林繡思來想去,決定先去“老地方”湊合一晚,再做打算。

三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城郊泥土小道上,周圍寂籁無聲,偶有寒鴉驚起。

“吱呀”推開門,城隍廟裏黑漆漆一片,只有香爐裏燃着幽幽一苗火。林繡給自己壯膽,前幾天還在這施粥,不怕不怕。

只是走了幾步,總感覺前方夜色裏有悉悉索索的響動。林繡頭皮發麻,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褚钰抄起根木棍緊趕幾步,走在她身前。

“可是林姑娘和兩個娃娃?”黑暗裏傳來蒼老而緩和的聲音。

林繡長舒了口氣。

“嘿,老爺子。”褚钰扔了木棍跑上前去,阿蠻也笑起來。

“你們不是搬到移觀橋了嗎?難不成記挂我老頭子才跑回來?”算命的劉瞎子揉揉眼睛,一把攬過兩個小孩。

許是常在廚房,林姑娘的身上有種類似熟稻的香氣,不消走近就能認出來。

“去你的,”林繡笑着想往他身上擂一拳,只是無處落手。怕把老頭捶散架了,她又悻悻收回手。

一天緊繃的弦在此刻終于放松下來。

“房子塌了,過來暫住幾日。”

極沉重一件事,被她輕飄飄幾個字說出來,有種這是來郊外露營的錯覺。

劉瞎子知道她的脾氣,只低低地嘆了口氣,摸索着劃亮油燈。

微小的火苗上蹿下跳,似乎不想拘于小小的燈盞,一下子将破廟照得亮堂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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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搖搖頭,收拾起算命的旗子和小桌,“我要回家吃飯啦,水壺和柴堆就給你們留下。”

林繡有些羨慕。老頭在城南處有一居所,不大,但和老妻二人住也足夠。

把老頭送出去,東西則很不客氣地全盤收下。

她的銀錢随身裝在荷包裏,這算是唯一的幸運了。把荷包交給褚钰,細細囑咐一番。去找相熟的泥瓦匠,若還能剩下一點,就買幾個山芋回來。

記憶裏後院有口老井,只是不知現在還出不出水。林繡提了油燈摸到後院,雖然被草枝枯葉覆蓋着,揭開井窖,小心翼翼地避開雜草塵泥,倒也能汲上來桶水。

不出一會,褚钰就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背上負着滿筠籠洋芋,居然還有壺酒。

行軍水壺一樣的酒囊裏裝了半壺,這種農家自釀的酒最便宜,度數卻很高。她仰頭飲了一口,只覺辛辣刺激,氣味極大,身子都暖起來。

筐裏的洋芋全部倒出來,鋪了一地。顆顆黃皮,只是樣子難看些。有的大如蹲鸱,有的只拳頭般大小,均是麻麻賴賴,裹着厚泥。

林繡接了井水大致搓淨上面的泥。鐵箸撥出帶着火星的炭灰,丢進洋芋去等着餘溫将其焖熟。

洋芋皮薄,用明火燒一會就糊了,需得用暗火的熱氣慢烘。炭灰黑魆魆的,洋芋深藏其中,只能勾勒出一個圓滾飽滿的形狀。

明明烤得半生不熟,卻飄出些極香甜的味道,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鐵皮汽油桶裏一字排開的烤紅薯。也是大小不一,不過個個都吱吱流蜜,析出的糖分被火烤的焦黑,分外勾人。

火沒方才那麽旺了,林繡折兩捆樹枝丢進去,又撥了撥灰。

照工匠所言,夯磚築房、壘石為牆怎麽也得半個月。而且重修費用不菲,這一荷包銀子估摸着都得添進去。一夜回到穿書前,她不免十分頭痛。接下來的日子就得重新盤算該怎麽過,開店計劃又要無限期推遲。

阿蠻自告奮勇去拾些柴禾,林繡放心不過,讓褚钰也跟了去。又囑咐着,“快些回來吃烤山芋。”

月光鹹而涼,從小窗投進廟裏,像撒下把鹽霜。

林繡往火堆旁坐得更近了些。沒想到郊外破廟夜晚這麽冷,她穿的還是白天的夏衣。風擠進破窗,吹得新糊的窗紙呼呼作響,讓她忍不住連打幾個噴嚏。

這姿态實在不雅,還好沒有別人。

從後院裏摘了把金銀花,她挑了嫩芽投進滾水中,等着水再次煮開。小壺裏散發出金銀花獨有的清香,甜中帶着點生澀。

身後傳來推門聲。

“你們怎麽這麽快?”林繡笑着回頭。

江霁容被這笑晃了下眼,“林姑娘?”

這聲音清亮而熟悉,林繡也愣住了。剛想問他為什麽在這兒,又覺得不太禮貌。

江霁容倒是先開口解釋着。他從郊外回城,看這久無人住的破廟映着火光,怕是走水,才進來看一看。

“三更半夜的,林姑娘怎獨自在外?”

林繡笑笑,把那番說辭原原本本地又講了一遍。她的語氣不像在說房子塌了,倒像是出門走親戚般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江霁容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他向來不願也不必言出錦繡,現在想找出些安慰的漂亮話,一時卻覺得頭腦空空。

“不過只消半個月就能修好了,在這廟裏住幾天倒也有滋有味。”

林姑娘一副冷靜的樣子不像逞強,聽她所說還有兩個同伴互相照拂。江霁容放下心來,正想告辭離開。

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由鐵箸夾着遞到他面前。

江霁容擡頭,她眼裏漾着笑意,露出齊生生的白牙,“江大人要吃吃看嗎?很香的。”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鬼使神差地成了個“好”字。

火光亂舞,把他們倆的臉都映得亮堂。屋外水聲滴答,倒是應了那句屋漏偏逢連夜雨。

氣氛有點冷淡,林繡努力打破這尴尬,開始沒話找話,“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句詩來,不知江大人能不能猜出來是什麽?”

他自然是不知。江霁容四顧一望,破廟呼呼漏着風,窗外草叢裏蛩蟲鳴響,烏鴉驚掠而飛,叫聲滲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是輕松甚至愉悅的,“三徑松風常放鶴”

“一簾谷雨自煎茶。”林繡端起茶壺倒了兩杯金銀花水,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江霁容順着她的眼神看去,目光一凝,一點兒覺不出好笑來。廟外水坑濺着泥,廟內除了這堆火再無溫暖的東西。

“是不是很貼切?”

他接過水,沉默着點點頭,不知說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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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紅軟,香氣纡郁。

林繡半倚在草墊子上,舒服地眯起眼。

何如煨芋火,她從灰堆裏扒拉出這“燙手山芋”,早已迫不及待了。掀開烤焦的外皮,洋芋的香氣可和記憶裏的烤紅薯相提并論。

“江大人,你不覺得烤出來的洋芋要比蒸或者煮的都好吃嗎?”林繡想起之前學過的,高溫下還原糖與氨基酸發生美拉德反應,獨有種豐富的香氣。

過去連着的災年讓唯一的食物只剩洋芋,甚至有人把洋芋葉子也煮熟,嚼不爛就囫囵吞下。如今京中但凡條件中等的人家,都對洋芋避之不及,更別提蒸着或煮了吃。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手中的烤洋芋涼了些,他撕開外皮,吹了幾口小心地咬下。洋芋燒得粉粉面面,并不是想象中寡而無味的。

瓤軟稀爛,黃白細膩,有點淡淡的鹹。

林繡拍拍炭灰,晾了一會仍是燙手,兩只手來回倒騰着。她撕着皮,扣去焦黑的部分,很為自己的學識得意,連蘇東坡先生還吃玉糁羹呢。一邊吃又略有些遺憾,要是有辣椒面就更美了。

一個洋芋才吃了一半,已經滿手皆是。剛想往衣服上蹭蹭,面前多了方白帕。江霁容吃得很快,除了捏着芋頭的手指外,手心仍很潔淨。

林繡笑着道謝,出神地望向外面。

風聲雨聲,鳥來雲去,多好的景色。要是在現代,得住多少錢的落地窗海景房才能欣賞。

江霁容偏頭看她一眼。不知在想什麽,她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總是這麽開心嗎?”

“嗯?”林繡反應過來這是問自己,想了片刻才開口,“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

她轉頭看那燃燒的火焰,映得清澈的眼瞳裏也有光華點點。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這是她每年都會重溫的一部電影裏的臺詞。

苦中作樂,樂亦何窮。

江霁容将這句話默念一遍,不覺也跟着她笑起來。面前女子給他一種奇妙的錯覺,像只熱情的小狗,摔倒了爬起來還破涕為笑。

江府倒有幾間灑掃幹淨、不曾住人的屋子他抿着唇,不知如何說下去。讓她住到陌生人府上來實在不妥當,傳出去有損姑娘清譽。

林繡連忙搖頭,“我已經很感激了,真的。”她從來不怕議論,只是實在受之有愧,何況還有兩小拖油瓶。

外面車夫輕輕叩門,在門外低聲喊着,若再晚些城門就要上鑰了。

江霁容站起身來。

此次出城走得急,尋遍周身也沒找到銀兩。袖口上顆明珠被火光照得潔白生輝,他扯下來遞到林繡手中。不等她拒絕就轉身離去。

馬車疾行于空曠車道,雨已經停了。

“明日你來看看,那姑娘若還在,就給她些銀兩,再在城中暫尋一住處。”

車夫忙點頭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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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繡摩挲着手裏圓潤的珠子,流光皎潔,還沾染着他的體溫。

“阿姐,那是誰呀。”阿蠻擠到她身邊烤火。

聲勢大而雨滴小,兩人走走避避,衣衫并未被打濕。

褚钰很防備地看着馬車離去的背影,抿唇不語。

“嗯是個很有學問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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