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雅集會與燒肥鵝 皮應脆而薄,肉卻要
京郊柳橋以漁市場出名,卻不止有這魚鳝蝦蟹。
順着小溪往西走,盡處一片通明,正應了那句“豁然開朗”。
有人別出心裁地在此修了條石板路,拾級而上,霧霭蒙蒙,白雲分和。
最盡頭有曲水流觞,案頭清供,不少高潔雅士于此或吟或唱,分外快哉。
負手慢行的公子哥們當然是十分欣喜的,可惜林繡提着滿滿兩籃食盒,全然沒有賞景的心思。
陶如蘊只告訴個大概方位,她哼哧哼哧走了許久才找到。放下食籃,終于能騰出手來擦一把額頭上的汗。
世家公子們果真異于常人,怎麽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集會來了。
有家眷的大多自己帶着冷食,也有小販挑着擔子,賣些水酒小菜之類的。
林繡坐在外圍的大石頭上扇着風,隐隐約約能聽到竹林裏的談話。
“在下有幸于酒會遠遠得見陶小姐,宛若天人之姿,叫人不敢多看。”
“我看那沈小姐更是神仙一般”
“既然如此,仲緒何不找個媒人打問呢。”
“莫要胡說,我對陶小姐絕無非分之想。”
談話聲漸弱,想必幾人已順着小徑走遠。林繡硬生生壓下心中笑意。
說好的飲酒奏樂、賦詩作畫呢,怎麽和高中時的毛頭小子一樣青澀。
不過轉念一想,才二十上下的年紀,擱現代還在上學呢。小手都沒拉過就談婚論嫁,實在可惜大好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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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江大人那般年紀輕輕官拜高位,又或是陶公子如此放浪形骸的才不曾娶妻。
又想到自己,吃住無定,來去自由,還是這般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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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晌午,有規矩的人家朝食用得早,此刻胃口都活泛起來。小販們紛紛拿出碗碟,挑最新鮮漂亮的菜品擺好,只等“任君采颉”。
林繡也有樣學樣,擺出個酸溜溜的招牌。
“一片山頭雪,紛鋪白玉堆。”一位湖綠色袍衫的公子負手而來,念着這招牌停下腳步。
林繡有些緊張,打油詩水平不高,如此真是班門弄斧。
這公子端起盤子細看,幾塊切得方正的百合芋兒糕碼在盤裏。白茫茫之上點着片百合花與細碎糖粉,倒也像山頭雪一般。
只是他此刻不想吃甜,又問小販可還有其它吃食。
林繡聞言掀開竹篾。
下層所盛不過一碟涼拌筍幹、芙蓉豆腐,以及一份嫩燒菌菇。
他微微失望,随意夾起一塊來。咀嚼幾下,面色瞬間一變。
筍幹又鮮又甜,豆腐滑溜溜,筷子難夾,忙接過調羹舀着吃,不由大贊好味道。
其餘幾人聽了,詩也顧不上吟,分取碗碟吃起來。
林繡微微搖頭,看來頭腦充實的代價就是肚子空空。
她揭起最下層,食籃看着不大,實則內有乾坤。
這位綠袍公子欣喜起來,竟有一大盤燒肥鵝,梅子醬亮晶晶地陪侍一旁。
金黃油亮,極為誘人,幾雙筷子開始打架。
林繡這才放下心。在賣些什麽吃食上,她可謂費盡苦心。
蘸蒜泥的不行,吃完盡是口氣,不消作詩就把人熏死了。韭菜煎餅同理,一牙縫明晃晃的綠色,實在詭異。
羹湯不及挑到山上就傾倒得一滴不剩。只有糕餅與涼調小菜好吃好看還便于攜帶、不易竄味。
除此之外,在林繡的觀點裏,晝食一定不能缺了肉。
豬肉是粗野蠻食,不為士大夫們所喜。牛羊肉若是冷吃,浮頭的油凝住,脂肪太過厚重,肥膩罷了還塞胃。
至于燒鵝,剛出鍋的一炷香是最佳食用時間。撕開表皮滋啦作響,油脂迸發、汁水奔湧。皮下的脂肪極糯,雪白嫩肉冒着熱氣
吃鵝必要肥瘦兼有,不然絲絲縷縷難以嚼斷,吃紙一樣。
她在盛京吃到的燒鵝向來是油醋汁。如今自己做來,夾了厚燒鵝蘸以細砂糖,熱燙的皮讓糖粒入口即化。
但是冷吃也別有一番風味。
既是嫩鵝,沒過換毛期,還需先用柴火把細小絨毛燎一遍。
糖水鹵過,表殼格外美麗,骨縫間都浸潤着陳皮和草果的味道。荔枝木明火暗燒,染上絲絲清香。
如此先鹵後烤過的鵝,外皮打上高光一般亮彤彤。內裏則骨細肉嫩,夾起一塊,只需閉氣慢嚼,然後取出嘴裏細仃仃一根骨頭來。
皮應脆而薄,肉卻要斬得厚。
林繡聽人說吃鵝要選左腿,因為鵝睡覺時立左腳,肌肉緊實飽滿。有沒有科學依據她也無從考證,總不能逮只鵝來瞧瞧。或許是心理作用,每當吃到右腿時,還是不免悵然若失。
怎麽總覺得沒那麽緊實呢?
若要找出玻璃最潔淨的地方,燒鵝店一定算一處。不管是金燦還是紅亮,一只只肥鵝吊在櫥窗內,折射出極勾人的光彩。
厚重的鹵味,木柴的清香,梅醬的酸甜,即使冷吃,也是皮脆肉香。
其實麻辣兔腿冷吃更是勁道。只是若讓他們辣得“嘶嘶”直叫喚,實在有失風度。
林繡很幹脆地放棄了麻辣這個備選項,轉頭研究起清香與鮮甜的小吃。
盤盞幾副是必備的,剩下則是拭手巾與剔牙簽子。甫一放下筷,這邊潔白的拭手巾就遞了上來。
又準備了薄荷糖,以供潤喉清口。
林繡自覺服務态度端正,客人顯然也十分滿意。
用餐完畢,收集顧客意見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好是好,只是”
林繡聞言擡起頭來,聽他說道,“做的太少了,實在不解氣。”
不過剛吃幾塊燒鵝,方在口中細細品味之時,就被幾只斜伸過來的筷子“橫刀奪愛”。
回想起那腴肥的滋味他不由得舔舔嘴角。
這年輕的小販笑道,“若吃的好了,可吩咐夥計給您諸位送來。”
這外賣的法子卻是林繡從《東京夢華錄》上看來的。“市井經紀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買飲食,不置家蔬。”
原來很早就有“逐時施行索喚”的外送。
雖實時性差了些,畢竟無現代那般便捷的通訊,在當世已算很方便。
只消小厮仆從們傳個信,即可享受剛出爐的肥鵝。天下最幸福之事也不過如此。
正想着,這公子突然話也不說,匆匆一見禮就疾奔而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這是做什麽?”
“許是得了佳句。”旁邊有人接話。
林繡笑笑,果真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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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買來滿滿一盒小吃,食盒雕花,漂漂亮亮。據說若早些還有大塊燒鵝。
陶玄安拈起一點心,“這可是西域傳來的‘蔔餅’?”
他抽出其中紙條,又補充道,“阿嬌最喜歡吃。”
江霁容想着朝中緊要事,聞言略一點頭。雖然他不記得阿嬌是哪位女子。
陶玄安展開一看,端秀小楷寫着“錦書相思否”。他笑笑,“定是阿嬌在思念我。”
在此閑坐片刻,陶玄安被相熟的公子拉去做行酒令。
江霁容不擅飲酒,正要轉身離去,聽到身後熟悉的聲音在小聲喚自己。
他回頭仔細一辨才認出,林繡正向自己招手。待看清她的裝扮,不禁嘴角一抽。
一襲短衣,眉毛粗濃,混在小商販裏毫不起眼。面色黝黑,像是在地裏勞作過多年。
林繡無奈地聳肩。自己若穿得精致漂亮,難免讓人覺得意有所圖,生出事端來。
“林姑娘此來是?”
她指指手中的食籃,正要說話,卻有食客上前詢問。
那人看上了她手裏的幸運餅幹,“敢問這是何處所做?”
“移觀道一家小店買來。”
“倒是從沒見過呢。”那人有些驚奇,拿了餅幹翻來覆去地研究。
“老板确實有些巧思。”
江霁容:“”
她淡定地自賣自誇,不一會就賣出一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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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籃吃得空空如也,林繡正收拾着殘渣與餐盤,聽得身後有響動。
“是你。”
轉頭一看,是位陌生郎君,年紀輕輕,很有幾分“士大夫”氣。他很驚喜地望着自己,林繡卻不知什麽時候見過這位。
劉陵之看她像也不像,不由起疑。走進一步,這姑娘身上毫無脂粉氣,只有點心的甜香。
果然是她!
江霁容皺着眉擋在林繡身前。
劉陵之才發覺自己逾矩了,忙向江學士與這位女郎一一見禮,又趕緊道歉。
“在下曾在梅關買過飲子,那女郎與姑娘生得好像。”
林繡笑笑,“公子不曾看錯。”
這公子面紅耳赤,林繡不忍心再逗他,“怎麽未見公子的同伴?”
“叔秣兄他們嫌我無趣,自先去那邊尋酒。”
“如此清曠之樂,靜言欣賞即可,何必心粗氣浮。”
劉陵之面上一片驚喜,“真的嗎?”
林繡剛要點頭,江霁容輕咳一聲,“确實。”
江學士也如此說。他突覺頭重腳輕,飄飄然起來,直到同伴相邀才告辭。
年輕人真是好糊弄,林繡笑着搖搖頭,同他行禮。
許是一激動撞了腳,這公子走得一瘸一拐,像只跌跌撞撞的呆頭鵝,讓她很詭異地想起吃左腳還是吃右腳這個問題。
待他離去,林繡才發覺身側之人還沒離開,轉向他問道,“江大人,今日可是喉嚨不舒服?”
江霁容一怔,微微颔首。
“那我明日做些祛火潤喉的熱羹湯送到府上。”
“麻煩林姑娘了。”
江霁容目送她走遠,嘴角不由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