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素宴與功夫菜 豆羹粝食的小清新(捉蟲

不知哪本典籍裏寫過, 食肉太多之人,身上往往有自己聞不到的污穢之氣。因此本朝人常有月末不殺生、不飲酒、夕食茹素的講究。

林繡雖覺得是無稽之談,不過這不成文的規定漸漸流傳下來, 她也難免入鄉随俗。

大抵外出吃飯的人多圖個酣暢淋漓, 今日限制頗多,各家食肆都沒什麽生意。快至晌午,連移觀道上的人流都較往常少了一半。

緊趕慢趕忙活許多日, 林繡也樂得有半天清閑。前頭迎來送往全交由莊娴打理, 自己則躲回小廚房,專心致志研究起新菜。

她剛試着做一份素菜宴, 若是好吃日後便可推行。

菠菜翡翠卷極考驗刀工, 切了半晌總覺姿勢不對。方才的無我之境被打破,耳朵不覺湊向外頭的熱鬧。

“今日無粥, 只有素菜。”遠遠就聽見莊娴在招呼客人。

有個很熟悉的聲音飄來,清朗如碎玉,“宋先生,請。”

林繡在圍裙上擦擦手, 放下刀就奔出門。

果然是江大人,她微笑着一一行禮。

江大人素來愛一人獨往,最多帶上江白。今日他身後之人有些眼熟, 林繡一拍腦袋,是買爆米花的老爺子。

“問林小娘好, ”宋志孟也記得她。為了吃一口甜滋滋的爆米花,他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皮影戲。

林繡為他們添起茶,又布幾碟青綠小菜。

聽兩人閑談幾句,她不由驚訝。還沒等自己上門拜訪,先生竟已找上門來。

只是宋老爺子顯然不想多談此事, 江霁容也沒再問,跟着閑話起京中的祭祀會。

鹽煎扁豆個個滑溜溜,炒得酥脆噴香,有些焦黃的殼爆開,露出裏頭嫩生生的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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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孟又夾起個腐衣銀菜卷,豆皮外衣香而軟,銀菜脆韌,閃着青碧光澤。若從中間咬斷,兜着的菜葉絲絲縷縷牽扯不清,很容易掉出來。一整個囫囵放進嘴中再慢慢咀嚼,如此才好。

兩道菜手藝都不俗,他吃了幾大口,暗中打量着眼前笑吟吟的小娘子,心裏一點頭。

宋志孟放下筷子,眼神很是真摯,“此來是想拜托小娘子,為在下還原一道菜品。”

老先生很鄭重地擦淨手,從衣襟裏摸出張殘破書頁。林繡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心裏發愁,還好江霁容接過念了下去。

“不過新茬春豆、夏時蘿米、白露莴苣、冬末雪筍,再煨以明蝦、肥雞、火腿,添兩錢菊絲。火轉最大,炊熟後去肉留湯,此為吾在江南游歷時,所食素宴做法,特此記錄。”

林繡聽着很想皺眉,感情比紅樓裏的冷香丸吃的還全乎。又有些遺憾,寫文的這位大儒定是個不會吃的,時令菜放一鍋亂炖,既失其鮮,又亂口感。再說兩錢菊花絲抛進去,整道菜都苦了。

宋志孟合上紙,小心翼翼地放回懷裏塞好,“這道菜是家祖一直念念不忘的。”

他在京中尋了許久,名廚們要麽稱不會做,要麽大放厥詞,讓人難以信賴。江學士是個孤冷性子,向來不太與他們親近。

這次不知為何,竟然邀自己至此地,要介紹位好庖廚。他自然欣然前往,只是剛進這小店時,不免有些失望。

不過用過兩道菜,心裏又隐隐燃起希望,萬一行呢。

他看向林小娘,那笑靥很是晃人。

她脆生生道,“您且先等着,馬上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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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繡覺得自己大約摸清了宋老先生的意趣,文人大抵如此,不喜大魚大肉的油膩,獨愛豆羹粝食的小清新。連李漁也說“脍不如肉,肉不如蔬”呢。

白米飯太尋常,大火炊熟菰米飯,據說入口有股清寒之氣。林繡将菰米蒸的極透,一粒粒又尖又細,不似白米與糯米般抱團,而是自成一派。

兩人各烏漆麻黑的一小碗嘗味即可,若真當主食大吃三五碗,晚上回家必要消化不良。

主食有了,菜品還得細細謀劃。

吃慣葷腥的人猛一吃全素菜必然有點難适應。林繡想起讀《山家清供》時,曾效仿其中假煎魚、勝肉夾的做法。主要在“無肉但着肉味”,比純葷菜還讓人垂涎。

頭道菜是最經典的筍燒豆腐。老豆腐切成五花肉片般一指來寬,下鍋炸至金黃,遠看和肉真沒甚分別。用老豆腐一則顏色相似,二來不會輕易夾碎,這是她以前在寺廟裏施齋飯的手法。

以素仿葷,比葷更美,但不少飯店做的濃油赤醬,反而走上歧途。失去其鮮爽素淨,就完全背離了素宴的初衷。

連誠齋先生也說“頓頓食筍莫食肉”,青筍褪去層層外衣,嫩生生鮮靈靈,不必多複雜的做法就滿口清香。

趁鍋裏豆腐慢炖着,她淘洗好面筋,切成短短圓段。面筋孔隙大,釀肉釀豆腐都極好。現下與豆腐一同炸好,澆上豆醬與魚露調的醬汁,仿酥脆鳝段的樣子也很相似。

先手做好的兩道菜已經上桌。

林繡剛走進廚房,餘光掃過一片白花,又折回院子裏。玉蘭瘦長白嫩,很是饞人。中途間插的小食她想了許久,莫若摘些鮮花清清口。

鮮花入宴,無非熱炒冷飲,涼調做湯,亦或做成糕餅點心。

茉莉銀耳是大衆做法,炖的軟爛,黏糊糊晶亮亮,又甜又潤。白瓷小盞裝着,再點上朵飽滿的茉莉花。

方才剛摘的玉蘭花片大而舒展,味道輕盈,也可說寡淡。有時淡而無味也算個長處,老饕就常以花入馔,尤其喜愛玉蘭。

許是古代油鹽缺乏,大多數人都極愛炸食。還在學士府的時候,桃枝每天跟在她身後眼巴巴地望,“什麽時候再吃頓炸雞。”

按王象晉最推崇的做法,“花瓣洗淨,拖面,麻油煎食最美。”林繡把每片花瓣都裹上面糊下鍋炸,“嘶啦”一聲瞬間膨脹開。

她又胡思亂想,若玉蘭花馔生于日本,一定能加入“萬物皆可天婦羅”系列。

大笊籬一撈,墊在竹葉上控油備用。林繡嘗了一片,淡淡的很清幽。原模原樣已極好,若想吃甜口的也可蘸以蔗漿和梅醬。

她也拈起一片喂給莊娴,邊笑着解釋,“這可是慈禧都愛吃的炸玉蘭花片。”

莊娴不知她說的是何人,“想必和林姑娘一樣是個會吃的。”

林繡悚然,不敢接話,逃回廚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

蔥、蒜、薤之類的嚴格來說都不能算入素菜,可惜少了“小五葷”,不少菜品味道大打折扣。因腥氣難除,海裏撈的、土裏拔的諸位皆可退散。

林繡從牆根兒抱起個皮糙肉厚的老冬瓜,很遺憾地拍拍它腦袋。老人家,這次勞煩你為我出力了。

端到桌上時,前幾份菜已被掃蕩一空。林繡收起空盤,把這道“軟炸肉”放至中央。

宋志孟夾起一塊琥珀樣的小球,翻來覆去地研究一會。

色若櫻桃鮮亮,點了口脂般通透,湊近可看見肉皮與肥瘦夾雜。甚至連外殼都很酥脆,很像冰糖炒色、先炸後鹵的燒肉。只不過用力一夾就碎,軟塌塌的化在盤子裏。

他吃了幾塊,底味是糖醋口,又勾點薄芡,嚼起來相當“肉頭”。這味道很熟悉,只是死活叫不出名字。

“林小娘,敢問這狀若櫻桃肉的是什麽?”

林繡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很詳細地解釋一番,“是冬瓜削皮切圓塊,先蒸後炸。”

再細嚼兩口,甜味應該來自蔗漿,他又奇道,“那為何有點微酸?”

林繡微微一笑,不過是加了點煮梅子的水。

說不了兩句,她道聲抱歉,先回去料理那道複原大菜。

宋志孟吃個不停,說話含糊不清,“從哪裏找到這麽好的館子,江大人果然有福氣。”他自認愛吃,混跡于各種蒼蠅小館,竟沒發現有這好去處。

江霁容只聽到後半句,很矜持地一笑。

宋志孟從盤盞中看他一眼,耳根微紅,估摸着是吃得太上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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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繡對着廚房裏不多的菜品思考良久,生出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覺。

各色蔬菜倒有,只是全非嚴格按照紙上所寫的時令。

明蝦,無。

不過金鈎海米泡水,鼓鼓漲漲的樣子,分明就是微縮鮮蝦嘛。搞定一樣,林繡心情大好。

肥雞,也無。

她翻撿出之前做燒鵝時一直沒處理的鵝頭,手中掂量幾下,就當是“瘦雞”吧。

火腿,更無。

此物在于個“鹹”和“鮮”字,和榨菜精神內核差不多。她之前吃榨菜就泡面時,詭異地升起種火腿竹升面之感。口感不像也無傷大雅,畢竟只是添味,煮一煮就棄之不用。

菊花絲倒是有,不過是用來泡茶的,燴湯肯定苦澀。林繡幹脆在後院薅了把椿芽假裝一下。

材料備齊,烹調并不難。鐵鍋裏冒着熱氣,鮮香由淡轉濃,林繡深吸口氣。這倒神了,白霧騰騰裏,怎麽還真有火腿味。

湯熟上桌,宋志孟奇道,“怎麽如此快?”

看着湯缽散發的白氣,他拿調羹的手又有些猶豫,頗有些“近鄉情怯”。

林繡給這二人各盛一小碗。宋老先生才喝了一口,大贊好鮮甜,又問起,“莫不是明蝦的功勞?”

江霁容眼疾手快,舀起碗裏一只海米,迅速送入嘴中。林繡一副乖巧樣子,很認真地點頭。

宋志孟飲盡兩碗,很是感慨,“總算了一心願。”

江霁容淡淡一笑,“事事皆求圓滿,先生所求達成,學生亦欣喜。”

宋志孟想起江大人所說之事,撫須長嘆一聲,幽幽開口,“說來還有一願。若在入土前做些益事,也此生不枉。”

兩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老夫的學堂有意招收女學生。”

林繡彎起唇角,“先生何等智慧。”

江霁容摩挲着杯壁,微一颔首。

“只是之前從未開此先例,每想及此也覺惶惶。”

林繡強壓下激動之情,“總要有第一個的。”

他看眼林繡,笑得爽朗,江學士也如此和自己說。也罷,總要試試,萬一行呢。

叫來褚钰阿蠻兩個孩子,站立一旁都是眼明心靜的模樣,聰慧也許如林小娘。他看了看,兄妹兩個照應着,倒也挺好。

“若想好了,便來城西書堂。”

林繡與兩個孩子對視一眼,眼裏俱是喜色。

江霁容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神色淡然,也有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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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缽見底,盤盞皆空。

收攏碗筷,送走貴客,林繡關好店門,開懷笑起來。宋老先生了卻一樁心事,她又何嘗不是。

此刻的陽光不曬不燥,照得房子裏暖烘烘,讓人懶散起來。

同三人嘻嘻哈哈鬧了一陣,她才想起正題再過幾天就該去書堂了。莊娴在一旁補充,既然要上學,總得有個正經名字。

“你可記得父母親姓什麽嗎?”

阿蠻很努力地想了一會,還是搖頭。

林繡咬着筆杆有些犯難,兩根黃毛辮子的小腦袋鑽進她懷裏,“我也姓林好了。”

林繡彈一下她腦門,“那你豈不是和林來福一個輩分。”

阿蠻不說話,只用央求的眼神看她,很是可憐巴巴。

林繡嘆口氣,在紙上寫下兩個大字,“林蔓,這個名字怎麽樣?”

阿蠻歡呼一聲,摟住她的脖子,“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林繡笑着搖頭,“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褚钰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他很知道阿蠻底細,明明還告訴過自己她的原名!不由憤憤,“我也随阿姐姓。”

阿蠻撇嘴,“那你幹脆叫林钰好了。”

褚钰扭臉并不理她。林繡抿着嘴笑笑,倒真有幾分林黛玉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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