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辣炒米粉 辣和熱并非極與極的關系
暑勢褪去、農事不忙, 總算到了學生們歸學的時候,林繡特此歇業一天。
客人忙碌,自己也不閑着。向宋老先生遞上封信, 回音很快就到:明日請來城西學堂。
林繡早早起床拾掇一番, 又讓褚钰和阿蠻提着兩籠點心作為贽禮。當然少不了老先生最愛的爆米花,她共做了焦糖與原味兩種,俱是盛得滿滿當當。
京中另有幾位女學生的家人也來拜訪, 一番閑談與囑咐, 宋老先生才笑着接過點心,把她送至書堂外。
門吱呀一聲關嚴。
直到邁出學堂的那一刻, 剛才的放松和愉悅都跑沒影了。莊娴看她一步三回頭, 很有點魂不守舍,不由笑着捏捏她的臉, “小旗子也吃住在學堂,放心吧。”
林繡緩緩點頭,此事也算終于塵埃落定。想到店裏的事情,又笑起來, “這下子恢複自由了,不如我們在外吃朝食。”
時間不算早,她垂涎已久的馄饨挑子正在收拾家夥什, 還好有個兼賣朝食的茶樓在攬客。從外面看很有些粵式早茶的樣子,林繡走進, 竟然是天南海北都有的大雜燴。
好久沒出來吃,她驚奇發現,不知什麽時候,京中流行起獅子滾繡球這種富貴菜名。反正價格還算貼心,林繡爽快地要了兩例, 再添兩碗芝麻糊。
等菜端上來時她卻有點失望,怎麽是燒面筋和油菜燴的湯。
小二嘴皮子上下一掀,連珠炮似的語速極快,“獅子滾繡球,好事在後頭。小娘子您一看就是有福氣又極懂吃的,才正正好點到這份菜。”
奉承話甭管真心還是假意,人人都愛聽。林繡與莊娴對視一眼,臉上俱有笑意。也罷,廣告僅供參考,實物與現實總要有差距。
美美吃了一頓,方才打道回府。
林繡背着手走在前頭,哼起不成調的小曲。昨日歇業,今晚可有的忙了。
正想着,遠遠就看見有兩個女子,身量差不多,挑包袱等在店門口。她突然停住,心道一聲糟糕。竟把桃枝和珠梨出府的日子記岔了。
見她奔過來,桃枝很是委屈地揉揉膝蓋,“繡姐姐,都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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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繡接過行李,連聲賠着不是,趕緊把人迎進門。
店鋪不大,收拾得卻很利索。桃枝東摸摸西看看,只覺渾身的疲憊全被驚喜沖淡了,“這小店可真氣派。”
牆與桌子離了段距離,還是潔白如新。尤其是牆上的墨竹,細看才知不是幅畫,而是直接繪在白牆上,寥寥數筆就渾然天成。莊娴倒兩杯熱茶,聽她誇贊,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時候自己瞎學過一點”。
“哪才一點呢,我看比街上賣的畫還好。”
那邊還在感嘆,珠梨早已轉至櫃臺後,把算盤撥的噼裏啪啦響。
接過賬本一翻,她不由皺眉,怎麽記得亂七八糟。
沉吟片刻,珠梨提筆将進項與開支分門別類地列出來。條目繁冗,算着也麻煩,不知不覺就花了一個上午。
“我們賬房娘子辛苦。”林繡布好菜,笑着推她去淨手。
小菜大做,滿滿一桌,權當給她們接風洗塵。
吃罷飯剛要去洗碗,桃枝奪過她手中的幹絲瓜瓤,“我來洗,你去歇着。”
果然還是人多力量大啊,林繡感嘆着接過杯豆蔻熟水,坐門口看人來人往。
今耀樓依然是恢弘的一影豎在遠方,她不由盤算起擴大店面的事情。
楊梅露和爆米花都賣得不錯,自己提成也頗豐厚,錢倒是攢的差不離。店裏幫手多了,難免顯得逼仄。再者顧客從移觀橋擴大到全京,小小天地實在施展不開。
她想着出了神,再扭頭看一眼屋裏,莊娴在擦桌子,珠梨在賬本上寫寫畫畫。桃枝動作挺快,還沒擦幹手,又自告奮勇去備晚上的菜。
林繡托着下巴望向遠處,心情很是舒爽。
現在有一瓦避雨就挺好,等以後若有寬闊屋檐,讓別人躲進來,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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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秋天,天色轉暗的比以往更早些,一抹青色逐漸攀上天緣。
已是夕食的時候了,街上重又熱鬧起來。
小店門口人來人往,有個客人腳步虛軟,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趔趄。
林繡忙放下抹布迎過去,客人勉強笑一下,“店家可有酒?”
他又補充:“最好是烈酒。”
賣酒需官方批準的文書,她這兒還真沒有。林繡遙遙一指,“您順着這條街右拐就是酒垆。”
他嘆一口氣,很緩慢地搖頭,“那就随便上些菜,越辣越好。”
林繡很爽快應下,見他眼下一圈烏黑,又吩咐桃枝給客人上條熱毛巾,抹一把臉。
灰頭土臉的心情自然不好,做什麽都沒勁,拾掇爽利了才能痛痛快快吃飯。
桃枝回來得很快,附在她耳邊悄聲道,“這位客人運的貨物出問題了,暫時回不去蜀州。”
林繡若有所思地點頭,她很明白這種有家難回的感覺。盛京雖好,家鄉可真是遠在天邊而難及。
翻騰半天,她找出昨天剛做好的半籮米粉,加辣子大火猛炒保準夠味。
此朝米粉是指上妝用的粉底,女子薄薄地敷一層面,如米瑩白。也有用來吃的,多是做成米糕團子,只有江南人才當作主食。炒米粉按理來說是道西北菜,不過她一時也想不出比這更辣的菜肴。
長條米粒煮成幹飯最勁道,做米粉得是粒短珠圓的品種。她搓了細長和粗圓兩種,細長如絲的用來煲湯,要“燙”熟而非煮熟。盛出後在滾湯裏悶軟,若是煮的過火就坨了。
粗的一般和肉片香芹炒成一盤,熱辣辣地上桌當主食。
大塊肉煮好,立即投入冰水中,猛地收縮,外皮上留下極好看的花紋。薄切牛肉摞起半疊,蔥絲圍得很緊。
油一滑鍋,盤裏的通通倒下去,催生出“鍋氣”這個很玄妙的東西。
肉片很輕巧地作為點綴,香芹卻不見蹤影。林繡很認真地說服自己,“芹菜有種吃了會起雞皮疙瘩的毒,不吃也罷。”
桃枝湊過來嗦一口米粉,辣得嘶嘶直吸涼氣,邊扇風邊說,“怎麽又軟又韌。”
這種手工做的米粉,粗如玉著,軟糯又彈牙。也有加小番茄炒的,不過她還是更喜歡辣麻嘴巴的痛快。
辣和熱并非極與極的關系,但是當一個過盛時,另一個最好稍稍克制若原樣端上拿去,定要灼痛舌頭。
林繡翻騰幾下,防止米粉黏連,挑起熱呵呵的白氣。稍放溫了些,湯汁也更凝稠。
這廂在廚房忙活,外頭的人也能聞到裏面飄出的香味。這味道辣而不燥,香得直嗆鼻子,像羽毛輕撓,勾人心癢癢,卻望而不得。
林繡轉身端出炒米粉,不由驚了一跳。感情外面坐了群長頸鹿。
中式菜肴總講究色香味,色要五彩搭配。因沒加芹菜,紅彤彤的一片不分你我,頗濃墨重彩。
桌布雪白,瓷盤光亮,滿盤火紅之上,點着一片薄荷葉。
那位客人不知從哪買來,桌上變戲法似的擺了盅酒。喝酒多是三五相攜,這位只一人喝悶酒。他端起米粉聞了許久,筷子一卷,一點稠汁兒濺到衣服上。
莊娴眼尖,拿出條蘸了皂角水的毛巾。看他吃得痛快,又猶豫着過會再上前。
珠梨不能吃辣,捋了米粉上的湯汁,仍嘴巴着火一樣,涕泗橫流。
學堂剛散學的小鬼頭眼睛骨碌碌轉,趁着阿婆端水的功夫,挑起根短短米粉,咗聲吸進嘴。阿婆眼神不太好,坐定給他遞上水再拍拍背。在慈愛目光的注視下,他辣得快要咬了舌頭,還只能忍住不說。
新進店的客人一奇,怎麽個個都吃得嘴巴通紅,像塗了胭脂一樣。又一聞,什麽這麽香。
有時候吃東西全副武裝反而沒意思。就像吃奶油蛋糕,鼻尖難免沾上一點奶油;吃西瓜,頰邊定要黏上一粒黑籽。林繡為自己滿是油點的衣服找到了極好的借口。
店裏吸溜粥的聲音替換成了嗦粉。有賣開花大饅頭的經過,靠門的食客忙喊住他。
賣饅頭的老爺子踟蹰着不敢進店。那最先招手的人偷偷瞥林繡一眼,也有點後悔自己沒眼力見。
莊娴收到暗示,沖着門外朗聲道,“煩給我們老板也來個大饅頭。”
滿座皆笑,其餘人也紛紛效仿,還有人拿饅頭皮蘸着湯汁抹淨盤子,不放過最後一滴。林繡有點遺憾,好好的主食怎麽吃成了菜。
那邊吸粥的也心癢癢,“老板,我也要一份。”
鄰桌大漢先探過腦袋,伸出兩根手指,“您剛喝了這麽些粥。”
林繡笑笑,“晚間再來也是一樣的。”
小老板一片好心,他咧嘴:“我稍動幾筷子,剩下的煩您包起,留着晚上吃。”
林繡笑着稱是。炒米粉一鍋一鍋的出,想他帶回家還吃一頓,便多盛了些。
桌上清腸子的小菜不過幾碟,連素什錦、涼拌三絲、芝麻菜心也被席卷一空。
再過一會時,外間走得差不多了,林繡提個薄罐出來打包,罐子等食客下次來再還。
“那位客官呢?”
莊娴往牆角看了眼,“走了。”
桃枝手中比劃着,“嘿,吃了這麽大一盤。”
林繡過去看一眼,竟是連蔥段都吃完了,湯汁也沒剩一點,這打包的罐子是白準備了。
又扭頭吩咐,下次換個凹底盤,好舔盤子。
莊娴應下,總覺今日客人少了誰,“江大人有幾日不曾來了。”
桃枝一歪腦袋,“前幾日王爺常到府上,應該是有什麽事情。”
她說的王爺應該是那位端王。林繡打聽起京中諸位的八卦,不知江大人有沒有猛料可挖。
這端說着,遠在學士府的那位也福至心靈一樣,回味起粥店裏銀針茶的滋味。聽江白說店裏生意極紅火,不知林姑娘又做出什麽新花樣。
書房門口,趙管家深深一躬身,“王爺,大人在裏頭等您呢。”
天氣晴朗,心情和暢,宜喝茶,宜下棋。
賀知錦撚白棋,江霁容執黑棋,陶玄安撐着下巴在一旁哈欠連天。
“子源近日可有心事?”怎突然棋風淩厲,像是換了個人。
黑棋把白子圍堵在一角,退無可退。
“中庸無用。”
兩人面上俱是一驚,賀知錦撫棋不語。陶玄安猛地擡頭看他,仍是那副淡淡的樣子。
江霁容負手走到窗邊,月痕已淺淺顯現。
又想,是時候去移觀橋拜會一番。再過一會,從店門口望月,怕是比城裏的更圓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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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全黑了,早睡的人家已吹滅油燈,只有皎皎明月不知疲倦。
觀月吃茶,玩鬧一陣,才插上門闩,算正式打烊。
莊娴擦亮燈,林繡在昏黃燈光下冥思苦想。
出版無非官刻、家刻和坊刻,若她的盛京食單真寫成,私刻的錢估計還不太夠。
這到底是後頭的事了,林繡又思考該怎麽寫好類手賬的食單。
自己試着畫了幾頁,不是字太醜,就是除了描述各種做法和口感,再無話可說。
桃枝給她扒着橘子,小燈也跟橘子一樣黃,且捉摸不住。
明明無風,油燈搖曳,珠梨興致忽至,講起鬼故事。林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弱弱地探頭,“我怕。”
“那書生也怕極,猛地一驚,背後竟有敲門聲”
篤篤篤,忽近忽遠。
夜風清涼,桃枝哆哆嗦嗦,“是是是不是有拍門的聲音啊。”
“你去開。”
“珠梨姐去,我不敢。”
跌跌撞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夾雜女子哭嚎與對面院落中的犬吠聲。
燭火幽暗,照的幾人面上俱驚。
林繡抖着手迅速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