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湯雞絲面 蚍蜉撼動大樹

一道瘦影帶着濃重的夜色撲進來。

林繡扶住她, 轉頭喊道,“桃枝,鎖門!”

幾乎剛完成了這串動作, 外面巷口就傳來男人的叫罵聲。粗俗不堪, 由遠及近,分外清晰。

街上人家和店鋪極多,有的直起數層樓, 現在全然隐在黑暗中, 什麽也看不見。

不知哪家放在外面的東西被砸爛,叮叮咣咣一陣亂響。

街尾酒館護院的狼犬愈叫愈兇, 讓人膽寒。男人猶豫着在街口徘徊, “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

小孩的哭鬧驟起,他狠狠往地下啐一口, “別讓老子逮住你。”

幾人坐在黑暗中不說話,寂靜可聞針落。身旁女子從頭到腳都是僵直的。

她在害怕。

林繡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手心很冷,還在發抖。

過了好一會, 珠梨輕聲道,“走了。”

“大娘子說我與人私通。”她攀上林繡的衣袖,嘴唇顫抖着, 流下兩行清淚。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我相信。”

林繡回握住她, 字字斬釘截鐵,“但不論他信不信,都不是動手的理由。”

劃亮油燈,美麗嬌怯的面龐上有點點淚痕。她掀起白裙,身上更是觸目驚心。珠梨拉她回裏屋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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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繡瞧她有點眼熟, 沉默着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

她應該來過店裏幾次,都蒙着面紗。唯獨一次風吹紗起,林繡記住了她臉上淡淡的憂愁。想必那時就過的不如意

莊娴嘆一聲可憐人,附在她耳邊低語,“何家新納的妾,原先是坊子裏頭的,好像叫蘇柔。”

林繡猛地看向莊娴,她想起那男人是誰了。莊娴肯定地點頭。

曾經有人撒酒瘋欺負褚钰,被自己一彈弓打倒。此後幾天有閑嘴子唠叨,說是姓何的害一場大病。

上好藥膏,紅痕看起來沒那麽可怖。

林繡斟酌一會,還是忍不住問道,“報官了嗎?”

她哽咽着搖頭,“還未。”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蘇柔顯然會錯意,瑟縮着搖頭,“我明天就走,絕不給你們添麻煩。”

她小心翼翼擡眼,生怕在面前這張臉上察覺出一點厭惡與不耐。

林繡努力讓自己笑得可親些。

極度的恐懼往往遮掩其它感覺。此刻安定下來,蘇柔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她很羞愧地低下頭,已經半天沒吃飯了。

沉默片刻,桃枝和珠梨幾乎是同時開口。

“我餓了。”

“今晚沒吃飽。”

林繡點頭,“我去下幾碗面。”

廚房的壁燈被點亮,鋪下暖和和的暈光。

林繡手腳很快。白瓷小碟擺了四盤鹹菜。闊口海碗裏撒了把金鈎海米,牛肉斜排開一列,在燈光下閃閃,散發出極誘人的香味。

白天買的饅頭還沒吃,放在蒸籠裏熱透,此刻還冒着熱氣。

夜晚總有些涼意沁人,林繡把面碗推至她面前,“将就吃吧。”

蘇柔悄悄看了眼,唯獨自己的是海碗。

面湯是豬骨高湯,又鮮又醇,熱氣快要把眼睛熏紅。面條軟軟滑滑,熱湯加了胡椒面,微辣而暖胃。

挑開熱騰騰的細面,碗底靜靜卧着一個荷包蛋。

面湯蕩起漣漪,在燈下閃着細碎的微光。

桃枝看看那女子,又叫道,“還餓,姐姐再做點甜的吧。”

約莫半炷香時間,林繡轉身遞上碗一道白羹,蒸蛋一樣柔嫩。姜汁微辛,牛奶甘美,兩相抵消毫無腥氣。

這羹瑩白如玉,通透異常,中央點綴着兩粒鮮紅的枸杞。如鏡如膏,調羹輕敲在上面還回彈。

蘇柔輕輕問道,“可是豆腐腦?”

林繡搖頭,“你何曾見過這樣的豆腐腦。而且豆腐腦必須是鹹的。”

“甜的才好吃。”珠梨破天荒地大聲嚷嚷,桃枝也不甘示弱。

蘇柔看她們一眼,第一次笑起來。

林繡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你打算怎麽辦?”

“我要離開。”

她拉住林繡的手,“林姑娘,求你幫我。”

林繡沉吟着,還是開口,“當斷則斷。”

蘇柔使勁點頭,手上力度也不由加重幾分。

林繡握住她的肩膀,“今晚先同我們擠一擠。”

她起身拾掇碗筷,兩個小碗裏的面幾乎沒有被動過。莊娴跟在自己身後進了廚房。

“我之前很愛管閑事。”林繡先開口,慢慢說着。

“也是男人打女人,我去報官,還把她帶回家裏。轉眼他們和好如初,我成了最大的傻子。”

莊娴往她手裏塞進杯熱水,“別生氣,若不想管就罷了。”

林繡沉默良久,久到莊娴以為她睡着了。

她的聲音很輕,快要消散在晚風中。“哪怕還是如此,我也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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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一口氣吹跑昨日與夜色。

第二天早起,蘇柔收拾好床鋪,又打掃起桌子。蘸水擰布子,動作很麻利,不像個沒幹過活的嬌小姐。

林繡挑簾子走出來,自言自語道,“我們店裏好像還缺個打雜的。”

蘇柔的眼睛亮起來。

看她忙活的滿頭是汗,桃枝自告奮勇,“我去幫忙。”

珠梨點點她的額頭,“不必,她是怕被林姑娘趕走。”

迎來送往半天,林繡坐在門口歇着喝水。

蘇柔走過來,聲音細弱卻堅定,“我的契書在自己身上。”

林繡笑了,“這就好辦。”

午後照常是去學士府學寫字。江大人并非日日在府上,每次時間也不定。

林繡數數日子,離上次去約莫有小半個月,自己忙于亂七八糟的事情,怕是把學過的又還給老師了。

聽趙管家說,江大人一會才回來,林繡便先到大書房等着。

推門進去,陶玄安也在這兒。

他揚起眉梢,“好久不見。”

對坐一會,陶玄安率先開口,“林姑娘為何面色青白,心不在焉。”

他湊得更近些,壓低聲音道,“莫不是被你那便宜師父訓了。”說完自己先笑了。

林繡沒搭理他,卻也跟着笑。

陶玄安背手在書房內信步,随手挑起本書來翻翻,又回頭問她,“最近可有讀書?”

“正在看《文律》。”

陶玄安展顏,“年輕女子讀些活潑的話本多好,《文律》可真是無聊透頂。”

趙管家為他們添滿茶,稍一躬身,“大人正在前廳議事,還請姑娘和陶公子稍等片刻。”

碧綠新葉在水中舒展騰滾,又直直墜落下來。林繡記得很清楚,此茶又名“美人顏”。

陶玄安踱至她身旁,“有什麽事不妨和我說一說。”

從她一進門起,面色就與往常有些不一樣。具體哪裏不同,陶玄安也說不上來,大概是少了用不完的活力。

林繡點頭。蘇柔當下之意,絕不能再留在那裏,多一個人幫忙也是好的。

她挑重點道,“你就當我是小妾”

“這是什麽話。”陶玄安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來龍去脈簡單一說,他的面色逐漸凝重,翻書的手指一頓。

陶玄安緩緩搖頭,“總有很多不如意的事發生。”

摩挲着紙頁,他好半晌才開口,“你可知照《文律》所寫,前朝毆傷妻妾是何罪名?”

林繡只略略讀到前篇,未曾看過後幾卷,自然無從知曉。

他接着說下去,“毆打妻子者,減凡人二等罪。毆打妾室者,非死則無罪。”

林繡猛地擡頭,“那若是逃跑”

陶玄安打斷了她的話,字字斬釘截鐵,“妻妾擅去者,按律徒三年。”

林繡噌聲站起來,咬緊了牙一言不發。

為什麽?她始終想不通。

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以有千百權利。可當她成為別人的妻子,就喪失了全部為人的意義。哪怕她賢良恭順,哪怕她從未傷害過別人。林繡腦袋嗡嗡作響,身體裏有火氣游走,卻像錘在棉花上無力可施。

她默了片刻,大腦開始飛速運轉。一個人的鬥争或許沒什麽用,千百呼號卻未必無聲。

林繡又想起自己昨天所思。一瓦避雨極好,可若風雨襲來,別的瓦片全然摧毀,自己又如何獨善其身。

陶玄安的聲音仍然是慵懶散漫的,像在說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的事,“有些東西并不全寫在書裏。”

“《文律》到現在刊修數次,最近是在兩年前。群臣稍議更改,頒定新例。”陶玄安眯起眼睛,仿佛還是昨日發生一般。

年初事緊,朝堂之中正為了修繕河工這項肥差吵得不可開交。上報主人殺賤籍女奴卻并未獲罪的折子,摞在一堆家國大事中,如此不起眼。

他聽見前方于少卿一甩袍袖,冷哼道,賤籍死活,與我何幹。想起家裏阿蘊,他卻完全不能這麽認為。

陶玄安心中酸泛,正要踏出前列。官袍被人拉住一個角,餘光裏同僚緩慢搖頭。他的腿都僵了,終究還是收回那即将邁出的一步。

身旁卻有人踏出來,音如淬玉,擲地有聲。

陶玄安看她神态不好,軟下語氣,“首推者是江霁容。”

林繡臉色一變,看向窗外的天光雲影。白雲柔軟,時卷時舒,讓人久不平靜。

“端王也說,他和我們都不一樣。”可他和你是一樣的。

她眼中染上點點光芒般清澈,陶玄安頓了頓,還是咽下後半句。

沒坐一會,外間有仆從紛紛行禮,林繡和陶玄安對視一眼,總算回來了。

江霁容捏捏眉心,“有事就說。”

陶玄安搖扇輕笑,“我找你無事,林美人卻有事。”

江霁容伸手拿過他手裏的書,毫不猶豫地下逐客令,“若無事,早點回家也好。”

陶玄安不服氣,“你們兩真是如出一轍”他忍不住痛心疾首,林姑娘白長一副漂亮面孔,實際卻老實的要命。江子源也是個不開竅的。

“也罷。”他背着手,很是恨鐵不成鋼,“我對此可不感興趣。”

林繡彎起唇角,把剛才的話又複述一遍。

江霁容神色凝重,緩緩開口,“林姑娘怎麽想?”

林繡道,“除報與京兆尹外,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

“怕是還有難度。”

林繡點頭,她心裏很清楚,“我若有一份力,就願在此事上盡兩份。”

她又補充,“蚍蜉總有一日能撼動大樹,這是大人教我的。”

江霁容微微一訝,旋即輕笑起來,“按新修律令來判,不過花上些時間,結果總不會差。”

陶玄安接口道,“我認識位寫的一紙好訴狀。”

江霁容點頭,“如此說來,還同人牙子有關。可以順勢銷毀原先契書,再好好清理些人。”

看她緊張,又補充了一句,“放心,一切都在變好。”說完江霁容有點後悔,飛快地抿唇,自己今日話太多了。

林繡面色和悅,重重地點頭。

一切都在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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