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好一碗茶湯 “來兩碗茶湯,三個素卷圈

林繡忙活一晚上, 又喝了酒,迷迷糊糊中睡得極好。檐下有殘雨滴答,冷風透過窗紙縫隙擠進來。

林繡全身都縮進被子裏, 還是忍不住打噴嚏。她翻個身把被子裹緊些, 果真一場秋雨一場涼啊。

早起可做的事很多,譬如做一頓熱騰騰的朝食,剪剪花草喂喂貓, 再譬如睡個美美的回籠覺

淺淡曦光透過窗照在床上, 林繡坐起來往外偷瞄,蘇柔忙活着朝食, 莊娴和珠梨也已穿戴整齊, 正給她打下手。若她們此時回頭,定要被床上披頭散發的人吓一跳。

再朝身側看一眼, 還有個比自己懶的,林繡放下心來重返夢鄉。

今日偷懶多睡會,起床時蘇柔已經端上了碗黏糊糊的茶湯。林繡看見桌上那把長嘴大銅壺才想起來,好像有位廚子曾經承諾, 要早起開發新品的

她露出抹最腼腆的笑,趕緊轉移話題。沒想到前幾日去原先賣砂鍋的店挑了這麽久,還真讓自己淘換出個寶貝。

早餐吃得好, 一天才有勁。消費者都是喜新厭舊的,及第粥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來。

林繡深表同感, 從前自己一直喝豆漿吃油條也有厭煩的時候。于是在小區門口找到家相對的“新”店對她來說是頭回,可在街坊裏,是實打實的一棵矗立不倒常青樹。

糜子面、秫米面、油茶面堆在玻璃格子裏,浮頭貼上紅色膠字。旁邊擺黑芝麻、杏仁碎等等,有種雜亂的美感。祖傳龍頭大壺烏黑發亮, 裏頭的水溫極高。

大師傅得是頂威武粗壯的,紅衣裳下隐隐露出的手臂有普通人兩只合起來那麽粗,緊繃的肌肉像牛皮鼓面一樣閃着猛勁。

壺嘴旁小氣笛跟安了個口哨似的,“嗚嗚”直響,據說壺心炭火能把水燒至一百餘度。

偌大紫銅大壺,一手掀起,頃刻間水滾湯熟。

林繡這才明白,普通人還真幹不了這個可誰讓自己不普通呢。

想着從前舊事,她愈發堅定了親手做茶湯的想法。不知道此朝有沒有避諱龍,因此退而求其次,買把馄饨挑子最愛用的大茶壺。

天光乍亮,早起的鳥兒已經吃上飯,早起的人們也開始活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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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柔在門前支起口黑亮亮的大油鍋。豆皮卷圈抹面漿子糊好兩頭,一個接一個地躍入清油,浮起就撈出。抹上辣椒油或者甜面醬,趁熱吃香的很。

卷圈與茶湯應是絕配。不過也有人愛泡着棗花糕吃,認為連着棗皮的白馍天底下最甜。林繡對此不屑一顧,甜的配甜的怎麽能入口呢。

麻婆在腳店住了幾天,一切打點周全,準備動身回津。臨行前不忘再回來看看自己的小店。

畢竟幾十年的感情了,她摸着門前的臺階,有些感慨。不過再看看忙出忙進的林小娘子,又笑起來。也罷,總要給年輕人機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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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新品吸引不少附近的居民,尤其是早早起床,拎鳥籠踱着小方步剛轉悠回來的。盛京土著說話語調誇張的可愛,林繡聽了總忍不住發笑。

“瞧您這餓得五脊六獸的,快請進來墊補着。”

聽他們說話,還有點郊縣味道。終日閑閑,氣色也好,笑聲都中氣十足。林繡羨慕着,趕緊把兩位迎進來。

端上茶湯,兩人都有點驚詫,是黃澄澄厚墩墩的一碗。浮頭佐料極豐富,紅糖、山楂、黑芝麻、白糖、葡萄幹、花生碎、青紅絲,亂七八糟什麽都有。

再一喝,更是瞪圓了眼。

“若能來滿滿一碗嘎巴菜”老先生對着大粗瓷碗很是動容。

“沿碗邊淋上麻醬和腐乳汁”老友同樣滿足地搖搖頭,“簡直人生無憾吶。”

他四下一環顧,聲音有點顫抖,“敢問廚子是哪位?”

莫不是吃得不好?蘇柔放下抹布沖出後廚。

“不不,好得很,實在是好。”老先生又喝了一口,感嘆道,“這才是茶湯味。”從前在京城吃到的,不是寡淡如水,就是齁的糊嗓子眼。

攀談才知,原來兩位和蘇柔一樣,也是津州人士。談起家鄉的飲食風物,話音絮絮,怎麽也說不完。末了還是拐回面前這碗茶湯,由衷贊道,“地道極了。”

林繡在旁聽着,松了口氣,生出些“同好”之感。

不得不說,鄉愁是情感營銷中最質樸最溫存的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吃過故鄉最純正的,別的簡直難以下咽。

茶湯不像別的吃食有攻擊感,總是那麽妥帖溫柔,讓人不禁眼眶泛酸,想起故地種種。不管是沒牙的老人還是卧床的病人,熱騰騰軟綿綿一碗,誰都能吃。

還有種說法,只有津州本地人才知道。往裏頭插進調羹,倒過來碗,調羹要是掉出來,就算不正宗。

中學課文裏就有篇講的這個,黏軟香甜的茶湯一沏一大碗,簡直可以和會流紅油的端午鴨蛋并稱雙絕。看得她口齒生津,秫米面撒兩次芝麻,也虧廚子想得出來。

茶湯雖有點“上不得臺面”,然而實在飽含稚拙之美。色彩一點不奪目,品相一點不誘惑,更無酸的、甜蜜的、麻辣的香氣。就是這麽平平無奇的小吃,才最帶給發現它的人驚喜。

林繡一口氣說了許多,嗓子眼都發幹。

桃枝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很快學會舉一反三,“就像咱們店,雖然外面看着破破爛爛,走進來一吃嘿,味道真不錯。”

林繡滿嘴水差點噴出來。珠梨不忍直視,凝噎望天,“這說的是什麽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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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天,如意館有正宗茶湯的消息就插着翅膀滿城飛。

林繡本來不好意思扯着嗓子吆喝,這下好,食客們自己尋過來了。

不光口味好,店裏從大廚到跑堂的都是女子,更讓人新奇。

不少食客慕名而來,一進店就招呼着,“來兩碗茶湯,三個素卷圈。”

茶湯隐隐有取代狀元及第粥,成為新晉招牌的趨勢。

林繡對此倒沒有意見哪樣掙錢不是掙呢。及第粥的忠實擁趸桃枝卻很不滿,掰着手指細數,“若是江大人再來幾回,肯定還是及第粥賣得好。”

茶湯上桌那一刻,像是揭開扣在木桌上的大鍋蓋,桌子才是美味的本體。在氤氲白氣的誘惑下,味覺嗅覺視覺都糊做一團,只剩下端碗、吮吸的機械記憶。有位名家形容此為“筷頭像雨點,眼睛像豁閃”,林繡四顧一望,店裏果真風雨交加。

本地人喝茶湯講究禮儀,不能用調羹亂豁楞,只能溜着邊兒慢慢吸。

客人吸着茶湯,又夾起個焦圈。豆皮脆韌,內餡鼓鼓囊囊,哪怕放了一會仍柔軟滾燙。紅的粉皮、黃的香幹、白的豆芽菜,以及嫩綠芫荽,都擠在一張薄薄豆皮內,亂作一團。

“好久沒吃過了,還是老味道。”

另一桌也附和,沖着林繡笑起來,“以後可要日日來,老板別嫌我煩。”

她收起隔壁桌碗筷,語調裏是抑制不住的愉悅,“只怕您先看厭我們呢。”

店裏人來人往,整個清晨就沒得閑。送走了最後一批吃朝食的客人,此刻總算有功夫坐下來歇會,給自己也舀滿一碗。秫米面沏開了很是黏稠,有點像西湖藕粉。

再就着清亮芥菜梗和透紅蘿蔔丁,很有點“小嚼冰霜響”的意思。

她第一次喝茶湯時以為是鹹的,入口才着實被驚了一跳。原來津州茶湯和西北的油茶麻花又不一樣。油茶才是鹹香口味,熏的裏頭麻花軟而不失筋道。

桃枝捧着碗吃得暢快,“真沒想到蘇柔姐姐還有這般手藝。”

不知誰說了句“林大廚地位不保”,林繡輕哼一聲,漾起笑容,“我正好做甩手掌櫃。”

蘇柔擺擺手,“剛被發賣那會,都争着做飯,遲了就沒的吃。哪裏如樂師舞姬們自在。”

回憶起從前的事,面色不免有些黯淡。林繡趕緊轉移話題,“從前喝茶湯,都有個小笛子‘唔哩唔哩’叫。雖然煩人,确實吸引了不少游客。”

要說這營銷法子千奇百怪,她還見過以摔碗酒為噱頭的。

喝盡碗裏最後一口,她拿在手裏比劃着,“這麽大一個瓷碗,嚯嚓說摔就摔。”

莊娴在自己培養下越來越扣,算了算一摞碗要花多少錢,更是心疼。

桃枝光顧着吃,複讀機一樣機械地“是啊是啊”。

林繡被逗笑,又努力做出副正經表情,“注意态度,應該嚴肅批判。”

“若是能博林美人一笑,別說摔幾個碗,哪怕學幽王撕錦緞又如何。”

蘇柔拍馬的功力是越發精進了,幾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還捶桌頓足。

林繡慢悠悠飲一口茶,擺出大老板的架勢,“再笑扣月錢。”

這話怎麽聽着這麽咬牙切齒呢。桃枝偷偷擡頭,“繡姐姐也笑了。還是先扣自己的月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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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朝食,并不能完全地歇下來。送去樂坊的外賣很快做好,裝了滿滿幾大食籃。往常都是桃枝或莊娴輪換着去,店裏走不開時,偶爾也讓隔壁炸糕的小哥幫忙。

林繡把食籃放進竹筐裏,背在肩頭,試了試還挺穩固。只靠一兩個人送外賣實在難長久,她這趟也順便去實地考察。

秋風不冷不燥,溫度正好,除了有些刮臉。她把頭縮進衣裳,回來路上一定要買頂帶面紗的胡帽。

快至樂坊,正撞上程郎君也往同一方向走。看見林繡走近,程郎君把手裏的胭脂盒子往背後藏了藏,又朝她鄭重颔首。

“我們二人還要多謝林老板。”

突然一下子福至心靈,林繡想出“我們”是誰了。好像确實聽街坊說過,這幾日有位彈琵琶的樂師常至移觀道。

竟然發展這麽快她笑着回禮。

程郎君的黝黑面龐也透出幾分紅暈。林繡打量他一眼,多像小時候從搪瓷罐子裏掏出把糖塊,偷偷送給喜歡女孩子的小學生。

還真挺般配,林繡在心裏給這對豎起大拇指。又想,賺錢的腳步還得再加快些,不然份子錢都出不起。

辭別程郎君,坊主早已候在門口。

今日菜譜又翻出新花樣。四個長盒碼得齊整,紅豆飯、烤番薯、醋烹豆芽、芹絲炒蘑菇各據一方。蘿蔔烏雞枸杞湯裏放了不少時蔬,這麽一大鍋做好的時候,還真有點像不麻也不辣的白水麻辣燙。

煎過的魚容易被泡得爛乎乎,她先把魚肉挑出來,與湯水分裝成兩盒。

林繡拿出食盒,掀開清蒸鲈魚的蓋子。裏頭白嫩如羊脂,肆意飄香,讓她想起個挺有意思的典故。

“說是兩江總督微服私訪去體察民情,正巧趕上松江知府的壽宴”反正還不到正經飯點,她先鋪陳一番。

面前幾人都很好奇地催她說下去。

“知府很得意指着面前蒸魚,‘鲈魚四鰓,獨占松江一府。’”林繡緊跟着補充,“這是說自己官大。”

故事才聽到一半,講故事的人卻偏要吊胃口。林繡把剩下食盒一一打開,才慢悠悠繼續說。

“總督一笑,夾起塊蟹,‘螃蟹八足,橫行天下九州。’知府這才發現他身份不俗,吓得連連賠罪,罵自己有眼不識珠。”

衆人皆笑,林繡也眯起眼睛,把一個雕花圓匣子推至她面前。坊主一看,正好是道金燦燦的蟹釀橙。

笑過後坊主又極認真地回想,“總督是不是姓陳?還是姓胡的那位?”

“前朝轶事,具體已不可考。”林繡趕緊打住她往下聯想的心思,遞上木著長勺,“再不吃就涼了 。”

和蟹同蒸,裏頭的荸荠丁失其爽脆,從馬蹄變身為地梨,徹底成了柔柔嗲嗲的小女子。蟹肉卻不再冷淡,所剩無幾的腥味也全都濃縮成秋熟的甘美怡人。

鮮橙做瓤器,頗小巧一只,用小銀匙舀着吃,秀美盈人,很得樂坊諸位小娘子的芳心。

冉娘子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執起盞蟹釀橙,“林姑娘懂得真多。”

她淡笑擺擺手,實屬謬贊。閑聊一會,姑娘們樂不可支,玩鬧得快要無心吃飯。

林繡說得口渴才突然想起,食籃兩側棉花墊子裏還塞着兩瓶飲子呢。蘆根骨節斬斷,加挖出來的橙肉煮水,清涼下火。她趕緊拿出來倒在小盅裏,用洗淨的稭稈做吸管,一人一根“滋滋”吸得暢快。

快要午時,館裏蘇柔幾人肯定招呼不來。林繡起身說聲告辭,又被挽留,大概如此客套三次就能走了。時間掐得正好,她滿意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真正收拾好東西要走,正事還沒找到合适的時機說出口。坊主把她送至門前,林繡突然停下腳步,“還有一事相煩。”

“林老板但說無妨。”

被換了個稱呼的林老板硬着頭皮說事。

之前也有人訂燒鵝或是蛋糕的,都是自家仆人親自來取。直到由店裏自個兒送外賣,才發覺紙上談兵不可取。

她不好意思地撓頭,“店裏跟女兒國似的,暫時還缺着得心的幫手。”

又道明自己的想法:想找幾個短期差役,只需在飯點來往幾趟。

坊主沉吟着走至窗邊,推開木窗,河風撲面而來。綠波疊蕩,舟楫穿梭,滿眼皆是忙忙碌碌的人間煙火。

“你看河邊的短期工如何?都是精幹可靠的小夥子。”

林繡眼睛一亮。

接下來便是繁瑣的一系列,樣樣都需操心和四處奔走。好在有坊主幫忙,認識行會中的小頭目,并不算十分麻煩。程郎君從碼頭工裏挑選幾個最利索的,又單拎出來敲打一番。

等到林繡跟前時,穿着青衫的幾個小夥子齊齊向自己鞠躬,喊着“林老板好”。

她趕緊回禮,以同輩相稱就好。去往官府的路上想起這個稱呼,又有點甜滋滋的,将來哪一天,說不定就真成大老板了。

幾人契書都是短時約,很快就能辦下來。

填寫契約時,那位府吏眯起眼睛打量她。女人家的,還是這麽年輕貌美的小娘子,能做得了什麽大事。

把文書遞給她,府吏到底有些輕慢,“短工簽月契,一月後還需再來。”

“多謝大人。”林繡笑得眉眼彎彎。

聽小娘子脆生生應答,一口一個“大人”,他略一點頭。倒是個懂事的,不算毫無可取之處。

最後一份也蓋好章,就算辦完了。正要遞還給她,府吏突然愣住。

右下角淺淺的印記,好像刻的是如意酒肆四字莫不是京中諸位貴人都拍手稱贊的那一家?

“有勞大人了。在下先行告退。”

府吏輕呷口茶,淡淡“嗯”了聲。這小老板真是深藏不露。

等休沐日去如意館,是先吃魚宴,還是喝碗茶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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