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書中自有黃金餅 新油薄塗,餘燼慢

對弈半晌, 雪仍不見停,榮清才不得不目送他離去。

書堂內正襟危坐的學子們耳力都異于常人。聽得隔壁邊飲茶邊走棋,自己的肚子也不免叫起來。

反正先生棋瘾非凡, 一炷香內肯定不會過來

周鴻的手不由自主就伸向書兜, 摸索半天,掏出個還熱乎的餅子。

他就着墨香咬下一大口,險些讓辣意灼痛舌頭。

大抵摻着雜糧面, 谷物的細碎顆粒在齒間磨碎, 很有些粗粝質樸的美。類燒餅的口感,只是更喧騰, 熱意從細小的氣孔中偷跑出來, 熏得餅皮柔潤異常。

“咔呲”餅皮缺了一大塊,芝麻簌簌落在桌上, 讓他心疼不已。

周鴻四下一顧無人關注。他拿起書頁擋在面前,偷偷舔了下食指。

同窗正絞盡腦汁作賦,忽聞股極饞人的芝麻椒鹽香。

周兄藏在厚書後,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麽。

反正先生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玩心大起,繞至他身前一把抽開那摞書

某人正蘸着口水一粒粒撚落在桌上的芝麻,還不亦樂乎。

同窗:

周鴻:

芝麻:

無聲的尴尬中, 同窗咳嗽一聲,率先開口。

Advertisement

“周兄, 這吃食是哪裏買來的?”

“奉河街如意館。”

見他搖搖頭沒聽過,周鴻在桌下比了個大拇指,“在京城名氣可是響當當。”

兩人左首的學子也探過頭,“我随周兄去過一次,味道挑不出一點錯, 只是人太多。”

他又捅捅周鴻,“這是新品嗎?我怎從沒見過。”

周鴻面上有幾分得意之色,四顧無人才放開了聲音,“排到我時軟包正好賣完,便買了兩盒閣老餅。掌櫃的原打算烤爐餅自己當暮食吃,正巧多做了幾個,便贈給我兩個。”

周鴻去時林掌櫃正拿着火镩子蹲在爐前,被這煙熏火燎嗆得直咳嗽。他自告奮勇幫忙,緊緊貼在黢黑爐壁上的竟然是自己從沒見過的餅子。

大小不拘,方圓随意,膨成個微凸的半球。

新油薄塗,餘燼慢燎。

餅上有卵石大小微凹的小坑,柴火更鐘情于此,鍍上淺熏慢烤的金光。

林掌櫃動作麻利,小刀一轉,開蚝似的劃出道蛤口。

周鴻奇道,“這是炊餅嗎?”

林掌櫃笑着搖搖頭,唰唰抹兩面豆醬和油辣子,在開口處夾進滿滿兩筷的洋芋絲和辣白菜。

他手心被塞進個溫熱的東西,“這是爐餅,您嘗嘗看。”

周鴻吃了一口,就說什麽也不再吃了。只要了個紙袋将餅子小心翼翼地裝好。

“幾番拉扯掌櫃的才收了錢,又多贈我一個。”

周鴻說着說着,幾乎要兩眼放光。

“好吃的讓人想掐自己大腿根。”

幾人都低笑起來。

“周兄可真是口福不淺。”

“下次去記得叫上我。”

那白袍學子看中了周鴻的閣老餅,軟磨硬泡騙來一塊,一嘗果然欣喜。其餘人也紛紛效仿,用自己剛得的對子和他交換。

“真有這麽好吃?”又有人湊過來。

“唔,當真!”

左首眼冒綠光的餓狼環伺,右首生搶的土匪已經奪去了半邊餅皮。周鴻狠狠将一大口素餅塞在嘴裏,邊嚼邊護着手裏的肉餅。

肉餅裏是提前腌制過的豬裏脊。裏面還有枚不規則圓的煎蛋。最外圈蛋白邊緣微焦,好吃到周鴻快要眼含熱淚被左右人擠的。

咽下這口,書堂中突然恢複了詭異的安靜。

周鴻從紙袋裏擡頭,險些被噎住。榮先生正目不轉睛盯着他。

完了。

完了!

他聽見自己內心的痛呼。

先生上午才剛批評自己文章做得太浮,近日心思不知跑哪兒去,這下就被逮個現行。

“吃什麽呢?”

周鴻渾身一哆嗦,只能如實回答。

許久無聲,他弱弱睜開眼,先生正看着桌上如意館的宣傳單出神。

不光價格不菲,還是限時發售?

從江霁容口中,榮清沒少聽過這家店的名字。

揚州最不缺點心鋪子,他喝了一肚子茶,此刻竟有些詭異的餓。

見先生嘴上不說,心情卻不錯。周鴻大着膽子補充,“紀先生送來的禮盒便是從如意館買來的。”

榮清皺着眉翻來覆去地研究半晌,總算朗聲笑了。

“今日準半天假,你們都同我去用暮食吧。”

----

外頭天已大黑,靴子踩在綿雪上咯吱咯吱直響。

說起如意館,年輕學子們不免眉飛色舞,腳步都輕快極了,只怕錯過售賣時間。

緊趕慢趕到了,店門口一只雪白的鹦鹉先叫起來。

“歡迎歡迎光臨。”

然後便是打油詩似的一串報菜名,從小點心到滿滿登登的軟包應有盡有。

聲音不高,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連榮清面上也挂着淡淡笑意。為招徕食客,如今這些食店還真是怪招百出。

林繡正收拾桌子準備打烊,就見有人箭一樣竄進來。

這圓臉黃衫的小郎君她瞧着眼熟,似乎是隔壁書堂的學子。

身側一位錦袍雲紋的客人悠然踱步,後頭跟着幾位年輕些的公子。

江南多書院,這有些年紀的客人渾身文人氣息,林繡想他應當是位教書先生。

心裏思忖着,林繡笑臉迎上去。“實在抱歉,本店最後一批軟包剛賣完。您看來些別的可好?”

榮清先要一人一碗芝麻糊,對着菜單看了會,又點份芝麻毛筆酥與各式點心。

掌櫃的幹脆答應下,殷切問,“您要提鬥還是屏筆?”

周鴻沒忍住笑出聲,其餘幾人也使勁繃住表情。沒想到先生很認真地答,“兩種都來一些。”

菜單末頁,新寫上去的拔絲蓮子還墨跡未幹。

周鴻看眼外頭的積雪,不由奇道,“林掌櫃,如今時節還有蓮子嗎?”

“揚州自然是沒有的。不過小店用的從崖州運來的鮮蓮子,又嫩又甜。冬日吃了還能補中養神,清心去火。”

榮清本來不怎麽愛吃甜食。尤其蓮子清苦,淋上糖漿甜膩膩的,能好吃嗎?

只是聽店主這麽一說,再對上衆學生翹首以盼的神情

他合上菜單,“勞煩再加份拔絲蓮子與蟹黃兜子。”

天色不早,暖黃火苗“呲”聲竄起,在燈盞裏搖晃。

因先生在的緣故,幾人吃得頗文雅。沒了往常調羹刮碗的脆響和吸溜聲,周鴻還真有些不适應。

飲盡最後一口,他才滿足地把臉從空碗裏擡起來。

方才吃得實在太忘我了。他趕緊放下調羹,從碗後小心翼翼看先生臉色。

哦豁!

芝麻糊的碗竟空了!

先生還在認真地嚼蟹黃兜子!

與同窗眼光交彙,皆是滿滿的詫異。榮先生從來不重口腹之欲,今日居然破天荒地吃了許多。難得!

其他幾名學子都在心中默默記下這家店鋪。如意館,好名字,逢年過節的贈禮似乎有着落了。

拔絲蓮子米盛在荷葉上壓軸出場,不像別家店那般油潤光澤,只間雜幾枚紅綠櫻桃丁增彩。

可如此溫溫吞吞的杏黃卻莫名的勾人饞涎。

周鴻硬生生從這樸素如米清淡如豆的顏色中,“瞧”出了淡淡蓮子香。

糖絲極細,亮堂堂而千勾百繞。

他咽咽口水。吃起來應當也不是太甜吧?

榮清一撚銀閃閃的糖絲,神情登時變了。“這是油底沉漿的手法?”

難得有懂行的人,林繡笑着點頭,“先生好會吃。”

殼鼓得圓脹,而瓤半中空。

“外殼嚼着很酥脆,仁仍很軟嫩。蓮子清苦的底味全沒被奪走。”

林繡笑得眉眼彎彎,還真沒想到老先生對此有研究。

榮清長筷一夾,若有所思,“好幾年沒在揚州見過這般手藝了。”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看着這蓮子球在清油裏浮沉過一遭,卻連一絲一毫油膩氣都沒有。

“林掌櫃竟能一氣呵成!想來若非天賦過人,實難達到如此水準。”

榮先生誇得真心實意,讓林繡久違地有點臉紅。

說起來,這道菜應該算是她從探店博主轉向廚藝博主的開始。

林繡一開始并不怎麽會做菜,能火完全借自己能說會道的光。她專門開了一個系列,講述這些快要失傳的廚藝之道。

一個油底沉漿的故事,說得屏幕前衆老饕口水直動。視頻發布的當晚,本市好幾個酒店就都接到電話,客人點名了要吃這道菜。

林繡樂了還沒兩天,麻煩就先找上門來。

有個烹協的老專家特意出了期視頻diss她。

“有些人吶,怕是鏟子都沒拿過就空口白牙胡說。這細伶仃胳膊,估計鍋都颠不動。”

“琥珀桃仁之所以能和雪綿豆沙共列一級資格證考級菜,就在其油底沉漿的高級技法。”

“嘴皮子利索可不比手中苦功。挂霜、翻砂、琉璃、拔絲、糖色,光熬糖的形态就不止這五種。我們在大竈上忙活時,她恐怕還在家捏泥巴玩呢。”

林繡:

從天而降一口大鍋,任誰都肝火旺。林繡不得不承認人家說得有幾分道理,但她還真不服氣。不就颠個鍋做個飯嗎,有什麽難?

沒想到還真不是她講故事那般簡單。她第一次炒出一大鍋糖色,第二次直接把鍋都燒着了

林繡苦心琢磨着,過油和拔絲一鍋出,如何才能不沾底?沒想到每日在熱烘烘的廚房苦練,還真讓自己做出來。

油底沉漿就講究個過油而不膩。蓮子從嫩白到淡黃,染上油金色,每一步都要眼明手快,死死盯着火候變化。練個幾十天,手上被油點子濺得脫敏,手法也就差不多。

文藝點說,“無他惟手熟爾。”

與她相談甚歡,榮清想起江霁容給他帶來的那本手稿。

食彙集第 一卷,盛京篇。雖然字不很美麗,但不只食評,更多引經據典的,還夾雜一兩句俏皮的批注。

自己當時怎麽說來着?似乎是誇她躬身于市坊,聞弦歌而知雅意。

埋頭苦吃的學生們總算停下,榮清起身,“早聽周鴻說起,沒想到百聞不如一見。”

林繡不太謙虛地笑着應了,親自送到門口,“諸位慢走。”

榮先生此刻心情爽朗,忘了剛才把他們寫的文章罵個狗血噴頭的事情。

對追出來送他的小娘子擺擺手,“我們兩日後再見。”

林繡撓頭,“還真是不巧。在下兩日後前往赴宴,不過您來小店找梁新也是一樣的。”

榮清意味深長地笑了,“總會有辦法。”

周鴻手中的燈盞忽閃忽閃,向着書堂越行越小。最後成了粒微黯的雪籽,紛揚在揚州水暈開的雪天。

目送幾人走遠,梁新從裏間奔出來,“大人午後來時說那位先生已到揚州”

林繡一拍腦袋,好像突然就知道這位是誰了。

又有點惱,哪怕再留他坐一會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