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雪天消寒集 “我眼裏再無其他顏色
冬至過後每遇雪天, 總有文人墨客自發飲酒會友,名曰消寒集。
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點點紅梅被冰淩裹住, 透亮的仿佛結了一樹果子。
周鴻步入樂儀書院時, 已有細密飛霰四下而落。
今年因榮清先生途揚州講學,兼設接風宴,前來的不光當地文界名流, 還有正誼書院、樂儀書院的三兩學子。
面前手稿如山, 已有書社來人擇了本細細翻閱。
此次集會除了飲酒吟詩,還有一重要目的。明年春各大書鋪就該有新本子源源不斷地上市, 尤其過年時, 人人有錢又有閑,銷售額能抵過平時的好幾個月。
而交由官府審閱, 送至刻坊,等待印制成書,種種手續少說一月,必須提前擇好書目并與作者訂契書。
現在正是尋書的大好時機。
周鴻随手抽出一本, 這個名字他從沒聽過。意興闌珊地翻開,竟是本飲食圖譜。
看了幾頁,他不由挑眉, 坐正認真讀起來。
書院裏的學子多愛風花雪月,有人讀至動容處, 眼淚啪嗒啪嗒直掉。
周鴻抹抹眼睛,也險些淚水漣漣。
飲食風味如此躍然紙上,是想饞死我嗎?!
廳中另一端,擁着數侃侃而談的文人雅士。林繡捧着自己手稿,滿臉笑地游走于人堆。
若一直往前, 就能看見常來吃軟包的老熟人周郎君。可惜她這會讓人簇着,實在□□乏力。
酒意上頭,不少人聊得熱火朝天,拿着手稿各自傳看。有熟人引薦來,或她這般“自薦”的,也有自帶一大批粉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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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此刻身側之人正大贊時雨公子新出的話本。
這位“公子”林繡還真聽說過。他從前在城隍廟前賣豬肉,自己總去買,只是後來搬進城內新宅,就沒多見過。
估計潤筆費不菲。三千還是五千?林繡閑閑地猜測,想到自己又有些惆悵,那日她還曾托人送過溫居禮呢!
“此情纏綿悱恻,實在催人淚下。”
“怪不得連紙價都跟着漲了一波。”
附和着周圍人的談話,林繡心中有些懷疑。我是不是該更接地氣些?或者增添鍋碗瓢盆的二三愛情故事?
一年長些的郎君先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食彙集?”
那人面上浮起笑意,“前人所著《梅園錄》之流,談及美食,只遺憾有講酒的,有講茶的,卻少有人将美食之道一一說來。”
林繡也笑,“一日三餐,四時節令,五味荟萃。不光是美味,更是人情。在下正想着增補添益,才做此書。”
書鋪掌櫃翻閱着連連點頭,“小娘子書裏妙語連珠的,甚是有趣。”
聽他話裏肯定意味,林繡不免欣喜。
“只是”他頓了頓,“書鋪開架售書和官家不同,要考慮銷量。畢竟每年印刷數量有限,必須精中取精,有所取舍。”
他巧妙把後頭的話咽回去。
若大批印售,利潤肯定當先。賣得最好的往往是傳奇小說,或才子佳人的話本。這食冊些得頗有意趣,只怕受衆不大。
林繡自然考慮過這些,“若單單寫食道可能無趣。但輔以故事與繪畫,略為整合編纂,刊行後許能風行。”
看書社老板點頭,她繼續趁熱打鐵,“譬如前人所作食珍錄,除了古文、時文和小說,算是翻梓最多次的書籍。”
林繡把目光轉向一捧着食冊看得津津有味的人,“至于銷量如意館蒙街坊們光顧,人流不小,若順勢售書也未必不好。”
書鋪掌櫃先驚了一跳,“莫非,您就是如意館的林掌櫃?!”
旁幾位也紛紛看向她,“早聞大名,未曾拜會,實在可惜。”
“原來是林掌櫃,難怪得如此妙語。”
幾人眼裏的考量都成了欣賞。
林繡深谙營銷之道,書鋪掌櫃自然聞得如意館大名,兩人會心一笑。
正要再說,一緋袍文人皺眉,“本事瞧着不大,口氣倒不小。”
某一瞬周圍氣壓都低了些。他冷着臉放下手稿,“怎敢和《梅園錄》相提并論。”
分開簇着的年輕士子而去,只留幾人面面相觑。
這老頭!說便說了,幹嘛人身攻擊。林繡心中如此惡狠狠地想,只能讓自己面上的微笑更真摯。
“方先生脾氣向來如此,莫放在心上。”書鋪掌櫃略一思忖,又道,“若第 一卷先行出版,最快一月好就能上市。”
林繡眉開眼笑,飛快地心算下,稿費亦是不菲。
談話間,有仆從為談得起勁的衆人送上糕點茶水。
那邊方先生險些将滿口的茶水噴出去,“糖是不要錢嗎?”
他轉向旁邊的郎君,“探月閣的糕點怎成這般味道。”他漱了漱口才又說,“比你前幾日買來的差不少。”
方先生按按額角,“什麽館?”
“回先生,是如意館。”
方先生接過白帕包的閣老餅,這才眉舒顏展。
另一人一臉尴尬。可不,您剛才還指着鼻子說廚子的毛病呢。
那滔滔不絕的小娘子不知從哪冒出來,笑得滿面春風。
“多謝先生誇獎,以後小店有新品一定先為您送上。”
“”
方先生看着她的笑臉,只能含糊應兩聲,丢下手裏花酥遁走。
榮清剛負着手走進來,就見方先生匆匆往外走,手裏還捏着半塊餅。
這人,榮清笑着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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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在熱火朝天的盤盞交錯聲裏開始。
榮先生不講究虛禮,讓諸位自先用菜。
開頭便是道糖水。這般清雅場合,一人只小小半盅,才夠他潤一潤唇。
周鴻悻悻放下勺子,好在下一道菜很快端上。
美極,雅極!
可為何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這道碧螺蝦仁實在清新得很,只是手掌般大的銀邊盤周鴻實在不好意思頻頻去夾,吃了兩筷就停住,詭異地有種山豬吃不慣細糠之感。
方才畢竟不是正餐,周鴻勉為其難吃了幾塊探月閣的棗花酥。
此刻端坐于此,才覺肚子直叫。方才明明路過如意館,為什麽不買幾個軟包吃飽了再來。
那濃稠如蜜的鹹蛋黃流心
鹹而辣的醬丁肉松
一撚就撲簌簌掉渣的牛乳脆芙
周鴻抓耳撓腮,等了半晌,終于低下頭問同窗。
“一會正餐還有什麽?”
“九碟九碗,意在消寒。”
不多時,侍者報菜名似的一道道羅列,“五色鴨羹一例。”
周鴻吃過這鴨羹,白調羹裝着,濃稠且豐腴,帶着幾分甜。
味道不算不好,只是不夠下飯。
周鴻突然想起什麽,“不會沒有米飯吧?”
同窗比他更是滿臉驚訝,“自然沒有。”
這種場合清談為主,酒勁上頭或吟或唱,哪有人顧着吃。
“”
周鴻喝茶喝得牙根都酸了,腹中勉強水飽,動一動就能聽見水聲。
他心想,這是自己腦子裏的聲音!
為什麽還對文人清談的場合報以幻想?
周鴻堪堪放下筷子,面前食冊像是誠心勾引,大咧咧展示着其中插畫。
大約是個什麽餅子。旁邊批着做法與典故,寥寥數筆卻很詳盡。
“蜜四油六則太酥,蜜六油四則太甜,故取平。”①
明明是技藝平庸的黑白畫,卻活得像剛從竈上端下來一般。
周鴻極愛羊脂韭餅。可惜油大,至多三個,第四個就一定膩住。而且吃完口氣略有些不雅,因此他來揚州這麽久還從沒吃過。
此刻饞涎被勾起,宴席還沒結束,周鴻的心早已飛也似地奔進如意館。
不知是這食彙集的魔力還是自己餓出幻覺,竟聞到紙張的墨意中,突然多了種撲朔迷離的奇香。
周鴻幹脆丢下食冊到院子裏踱步。
他每日在如意館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些許辨別食物優劣的方法。譬如陳芝麻瞧着一副灰暗病容,有些糊嘴的苦和渣滓感。江南濕冷,還有種倉庫和破布袋子特有的黴味。新芝麻應當是亮堂堂烏油油的飽滿顆粒,聞着像是烘過去了殼的炒貨,滿盈清脆。
而此刻,新芝麻的熟香似乎越來越近了。
周鴻沒瞧見海市蜃樓裏的如意館,卻先與開屏孔雀一樣的林掌櫃迎面撞上。
雖沒笑,但眼角眉梢都是陽光,将衆人都顯得黯淡了。
周鴻看見她與尚雲軒的掌櫃行禮別過,不免詫異,“林掌櫃?!您怎麽在這兒。”
林繡正欲開口,聽他肚子先叫了兩聲。
周鴻大窘,一陣淺淡的甜味在鼻尖飄散開。
他咽口水,榮先生信步走來,虛點幾下,“你怎麽跑這吃獨食。”
“先生。”周鴻像個幹壞事被抓住的小孩,只能乖乖行禮。
感受到不約而同目光的注視,林繡揭開提盒,“二位要來兩個嗎?”
學生自然願意,只是看先生的臉色。
如此風雅場合,林繡本意只是客氣兩句,沒想到榮先生一笑,“那便多謝了。”
周鴻伸手接過,目光灼灼地盯着這圓圓的東西。
“這也是爐餅嗎?”
這撐圓捏住口的披薩該如何同他解釋?
嗯林繡想了想,很肯定地點頭。就是說成烤包子或烤馕也無傷大雅。
手中餅子從燙轉變成熱,才慢慢溫下來。
周鴻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
料重,汁濃,極燙。
險些滋人一臉。
餡料并不緊緊抱做一團,可茶色菜丁中,熱氣卻完全無處躲藏。
肉汁浸潤了柔嫩的餅皮,滿是西域妖冶的香料味。
他那天吃過的素爐餅,先烤熟餅再切開夾菜,餅脆菜香,相得益彰。而現在這個大約是填了餡進爐子烘烤的,面皮有種蓬松的淡甜。
寒風中他不覺眉眼都舒展了。再嚼幾下,輕叩舌尖的是滑軟的“生面團”或是“嫩豆腐”。
并不能一擊及斷,而是在齒關留戀。
可絲毫沒有面粉與豆渣的顆粒感,反而柔得叫人捉不住、嚼不爛。
周鴻将怪味爐餅一端抵在牙關,輕輕一扯還能拉開好長。唇齒間濃郁的牛乳香突然彈出來。
這又是何物?周鴻驚詫地睜大眼,發現先生也是從未見過的樣子。
林繡撓頭,只能化繁為簡,笑着同他們解釋,“是牛乳裏分離出的乳酪。”
榮清本來已經用過糕點,沒想到現在胃口大開。
“竟很有中正甘和之感。”
“不是有位老饕說油多則太酥,蜜多則太甜。這不甜也不酥,平平無奇。”
周鴻機械進食的動作突然被按了暫停,這話耳熟得就像剛見過似的。
他突然被狠狠嗆了下,從懷裏掏出份手稿。
“嘩啦啦”翻到扉頁,周鴻的目光在她與書頁間穿梭,“這、這莫非是林掌櫃?”
收起尾屏的孔雀笑得愈發燦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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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回來已是精疲力竭。
晚間桃枝自告奮勇掌勺,吃了頓怪味粥竟也暖和熨貼。
柴火噼裏啪啦的溫暖中,林繡嚼着幹香胡豆窩在軟榻上,幾乎昏昏欲睡。
一時間手停在空中,連放至嘴裏的動作都停住了。
鼻尖突然多了縷若有若無的梅香。
廚子的鼻子自然異于常人,林繡抓起披風跳起來
窗邊有枝綠萼梅的影子一閃而過。
來不及多問,林繡撐着窗沿翻身,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以及那被藏在身後的梅花。
“大人不是去滁州了嗎?!”
晚風吹動他發間絲縧,江霁容的玉冠竟難得地歪了些許,襯得眉眼在月光下更柔和了。
“一刻前剛至揚州。聽聞姑娘的好消息,特來慶祝。”江霁容悄悄将手藏回背後。
還沒進門,聽方叔笑說小寒插梅冬天不受凍的習俗。天色已晚,江霁容也顧不得許多,只剪了要開不開的一枝匆匆趕來。
“怎麽拿走了!”林繡把梅花搶回來,很是歡喜,“開得比盛京的還要好看。”
林繡翻來覆去地研究,把它插到淨瓶裏帶回盛京,應當還能再活很久。她不由想起盛京時窗沿夾着的一朵玉蘭,被仔細烘成了幹花,與那枚玉章和那方甘松香好好地放在一起。
小小的花粒,淺白幾米,含着苞待開。不僅顏色,連香味也是羞澀的。
江霁容搖頭,“來時覺得極美,可現在”
正對上灼灼目光,他幾乎是一字一句道,“我眼裏再無其他顏色。”
雪籽敲窗,铮铮如落棋。尾音咬得很輕,散入冬風不見。
不知什麽時候下雪了。
林繡默了瞬,“大人還記得教我臨的第一句詩嗎?”
江霁容靜靜地看着她,溫聲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林繡忽然笑了,揚起薄薄飛霰,“這是我的回禮。”
時空的鴻溝也不過一場綿綿飛雪,用掌心接着,沒一會就捂化了。
林繡伸手,一朵朵六角小花融化,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