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解鈴人與系鈴人 6
趙詩華夢見過和暗戀的男生一起出去遛狗,結果走到一半卻說想回家上廁所;夢見過跟喜歡的明星成了上下樓的鄰居,穿着古裝跟一衆名人吃火鍋;還夢見過像個魔女似的騎着飛天掃帚在城鎮上空飛翔……
但即便在所有夢裏,她都沒有夢到過如此神奇的相遇,以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跟教武術的老師已經五六年沒見了。小學的武術課上到第四年就停了,倒不是因為受傷或者是學習壓力大、時間不夠用之類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純粹只是因為那家武術培訓班倒閉了。
趙爸爸曾經去過別的機構咨詢價格,一問才發現其他地方的學費貴了一倍都不止,難怪掙不到錢關門大吉。
然而父母對趙詩華的寵愛尚且支撐不起一年一萬多的價格,于是學武之路就此中斷。
要不是那時候趙詩華的注意力正好轉移到羽毛球訓練上,事情恐怕不會了結得那麽幹脆。
最後一節武術課上跟師父告別的時候,她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記得師父當時說過自己打算去大城市發展,雖然廣州的确是大城市了,可是一個聲稱自己師從嵩山少林,還在某部名不見經傳的電影裏扮演過武打替身的人,現在卻窩在小小的房間裏當一名普通的保安,全然不見當年如同統領花果山群猴的大王風範,趙詩華無論如何都無法将眼前的場景跟“發展”二字聯系起來。
“你怎麽在這裏?”師徒二人同時抛出這個問題。
“我在這裏念書呀!”是涉世尚淺的徒弟。
“唉說來話長說來話長……”是歷經世事的師父,只見他把飯盒蓋上,“小華你先說吧。”
趙詩華簡單交代了一下過去,不過三言兩語怎麽可能道盡五六年間的故事。她已經很久沒有叽哩呱啦說這麽長一串話了,像是回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時候。
如今自己似乎只在熟人面前才會稍微放下拘謹,不再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
畢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聽她講述自己怎麽頭懸梁錐刺股地考上羊城中學的過程時,滿臉都是老父親般的欣慰。
到後來他笑得幾乎見牙不見眼,臉上的皺紋也比十年前深了不少。
“他們是你同學?”師父好不容易抓住一個空隙,指指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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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詩華回過頭,才發現邵一夫跟李修平一直在好奇地看着她,仿佛眼前正上演着孫悟空跟唐僧的感人重逢。她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要跑到保安室門前。
“對了師父,我還得去買吃的,等會兒再回來找你!”
“好的,快去快回,”師父揮揮手,“別忘了八點關門。”
趙詩華三步并做兩步地跑回兩個男生面前,連忙道歉“不好意思讓你們等了這麽久”,結果也不知是太過興奮還是本能地想去掩飾內疚,末尾又加上一句“不過你們怎麽還在等我?”
“煎餅店,我們說好了要帶你去的。”聽到李修平的回答,趙詩華頓時又為自己的口拙而感到慚愧不已。
“喂趙詩華,”邵一夫不知為何有些別扭,走了幾步後,半天才又擠出下一句,“你說他是你師父?”
“……你們都聽到了?”趙詩華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聽是聽得很清楚,我們就站在這兒。”李修平用手比一比剛才相隔的三四米距離,“不過我一句話都沒聽懂,你講的是客家話嗎?”
趙詩華不禁覺得臉上燙了一下,自己講起家鄉話時,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不僅嗓門洪亮、氣勢逼人,大概還帶點兒村口孩子王的土氣,但願沒有激動到手舞足蹈的程度。
“但你都能聽得懂吧?”李修平說着拍拍邵一夫的肩膀,“來來來,翻譯一下。”
“你別弄。”邵一夫不覺間放慢腳步,抖一抖肩膀甩開李修平搭在上面的手,轉過身面向趙詩華,“你把保安大叔叫成師父?是因為他教過你什麽嗎?”
趙詩華突然就警惕起來,吓得渾身上下一個激靈。
時間隔得久了,連她本人都差點忘記,小的時候為了顯得自己出身不凡,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她還曾經撒謊說過自己的爸爸是教武術的。
但剛才話已出口,沒辦法挽回了,她只能希望邵一夫不記得這碼事,低聲答說:“他原來是我的武術教練。”
“等等,你學過武術?你就是那個會武術的?”
“是、是啊,”趙詩華更慌了,“……怎麽了?”
“那我記得的趙詩華又是誰?”
仿佛一個隐喻,周圍的路燈在瞬間同時點亮。邵一夫逆光停在她面前,鴨舌帽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個臉龐,整個人陷入了更濃重的夜色。
小學時,趙大俠的使命除了保護公主王子童,還有就是鋤強扶弱維護正義;拯救地球當然也在任務之內,只不過一直到她長大,也沒有碰上要毀滅地球的大怪獸。
至于所謂的“鋤強扶弱”,直接說來其實就是“鋤男扶女”。
那時候的男生女生鬥來鬥去其樂無窮,而其中一個名叫熊慕蘭的女孩子,因為嬌小的身材跟“熊”抑或是諧音的“木蘭”都完全不相符,便時常被無聊的男生拿來取笑。
趙詩華當然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一個拳頭打過去還沒完,她還得回頭安慰熊慕蘭,誇她人又可愛名字也帥氣:“慕蘭多好聽啊,我也想叫慕蘭,就跟花木蘭一樣!對了,不如以後就叫你小花吧!”
小花和小華……趙詩華終于知道原來邵一夫是把自己跟熊慕蘭給弄混了。
她杵在原地,雖不至于天旋地轉,但也足以頭暈目眩了。
之前還誤以為邵一夫那麽容易就被幾塊炸雞所收買,果然是自己太天真,真正的序幕才剛剛拉起。
“——你是那個人猿泰山?”
“……你說什麽?”
像是在風平浪靜的航行軌道上突然被一枚重型炮彈不知擊向何方,事情已經完全超出趙詩華的意料,以至于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稀裏糊塗地走進了煎餅店的。
她愣愣地坐在煎餅店的角落,像個罪犯似的被一左一右兩個警察夾着逼供。
她本想着買完煎餅就回去找師父,不知怎地就被邵一夫拽着留了下來。雖說店門口的招牌上寫着六個紅色大字——“山東雜糧煎餅”,然而店裏頭卻還賣包子、餃子、馄饨等,老板估計是想包下北方面食的半壁江山。
“喔!難怪你那天才會跟我說對不起,”邵一夫放下筷子,不知是沒控制好力度還是根本就是故意的,弄出“砰”的一聲,吓得趙詩華一哆嗦,“可是我不記得你小時候打過我啊?”
坐在一旁的李修平要是在喝水的話,估計會很應景地一口噴出來,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遠比他上午聽到的“我們是小學同學”要多得多了。
“沒、沒打過就最好……”趙詩華心虛不已,雙手抓着煎餅始終無法下口,夾在裏面的薄脆已經軟了下來,真是可惜。
“你都不知道,她小時候打架可厲害了!我們班全部男的都怕她,是吧?”
“還好吧,就——”趙詩華也不算是謙虛,因為習武跟打架其實是兩碼事,她所學的內容更多是表演招式而非實戰技術,擺出的架勢的确可以吓跑一群小學生,卻不見得真的能打倒個頭比她大的人,“就騙騙小孩子吧。”
“我當時就是小孩子啊。”邵一夫倒是臉皮厚,說罷又夾起一個餃子蘸點醋,大口吞了下去。
“對不起……”趙詩華感覺這句道歉明明不久前才剛說過,怎麽現在又要說上一遍,簡直沒完沒了。
她不是不誠心,只是想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語氣因此夾雜着些許不甘。
然而“過去的事情就算了”這樣的臺詞她是沒資格說出口的,自己只能等着大刀落下,長痛不如短痛,但求對方給個痛快。
“喂,她在跟你道歉呢。”見邵一夫久不作聲,平時從不插手管閑事的李修平竟然主動擔當起調解人的角色。
“啊?沒關系,小時候大家都不懂事嘛。”
邵一夫嘴上說着不在意,趙詩華卻隐約覺得他在賭氣。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畢竟對方并沒有流露出生氣的表情,或者說他不笑的時候本來就板着一張臉。
李修平似乎是受不了三人間詭異的低氣壓,首先打破沉默問她:“我好像沒聽你提起過武術的事,開學的時候你講過嗎?”
“我到了小學四年級就沒有再練了,”趙詩華還是垂着頭,“反正都忘光了,所以就沒有說。”
“這也會忘?我還以為就跟游泳或者騎車一樣,學過就會一輩子都記得。”
不知道邵一夫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在操場的看臺上用手肘把他擋開的防禦動作才說出這句話,趙詩華也不回應,只顧着悶頭吃。過了一小會兒,突然又聽見邵一夫的一兩聲笑。
“我記得有一年六一兒童節,你上臺表演武術,有個動作好像是連着翻筋鬥來着?”邵一夫轉向李修平,支棱起筷子像是要說書打鼓,“她可能是鞋子太大了又沒系好鞋帶,結果翻筋鬥的時候直接把鞋甩了出去,還直接甩到了校長臉上哈哈哈!”
“真的嗎哈哈、喀喀喀!”李修平笑得太厲害,差點就嗆到了。
趙詩華慘兮兮地跟着笑了一下,那些不願意回憶起的畫面還是一幕幕被掀了開來。
其實邵一夫記錯了,那時候自己并沒有把鞋甩到校長臉上,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情呢?
大概因為觀衆席第一排往往坐的都是校長、主任之類的,邵一夫才自行添加了那一幕。
記得當時自己在翻最後一個筋鬥時,布鞋不知怎地就飛了出去,一道弧線掉到了舞臺前。
她頓時就蒙了,腦海裏的招式被臺下的哄笑聲沖刷得一片空白,剩下的動作全是靠肌肉記憶完成的,也不清楚又出了多少錯。
鞠完躬下臺後,她還是沒回過神來,竟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一只腳直接套着白襪子就往回走。
班主任問她鞋呢,她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說家裏還有,丢的就不要了,堪比聖雄甘地扔鞋時的慷慨。直到後來有老師幫她把鞋送回來,她才不情不願地穿了回去。
七八歲的趙詩華,臉皮真是薄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也是因為那次演出事故,她從此以後就很抵觸單獨上臺表演,甚至可以說是恐懼。
原本還很樂意逢年過節的時候在親朋好友面前露一手的,轉眼就變得扭扭捏捏起來。
有一次過年時還直接躲起來不見人了,被爸媽抓出來訓斥道:“不懂禮貌!給你叔叔阿姨們表演一下又怎麽了?”
将近十年過去,她長了不少個頭,臉皮卻不見加厚。哪怕是現在回想起那次出糗,也只能紅着臉讪讪地笑着,不會辯解也不懂自嘲。
她瞥一瞥邵一夫,對方也回看她一眼,忽而又擠出一個一看就很假惺惺的笑容。趙詩華看得心裏直發毛,不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還有,以前劉大頭給你取了個綽號叫泰山。他當時看了部動畫片叫《人猿泰山》嘛,就說你像泰山,王子童像那個公主。”
“可是那裏頭沒有王子吧?而且女主角也不是公主。”李修平反駁道,這個人貌似總是抓錯重點。
“我不知道,我都不記得了……”趙詩華緊緊攥着煎餅的紙袋,感覺到甜面醬隔着紙滲了出來,手指頭黏糊糊的。她不知道原來小學的男生還那樣笑話過自己,“泰山”“羅漢”“金剛”都齊了,下一個會不會是複仇者聯盟裏的“綠巨人”?
她所唯一知道的是,明天開始,一切真的都會不一樣了。又或者說,從明天起,一切又回到了過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