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風之人與土之者 4
而後來,邵一夫硬是追上來拽住趙詩華,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他剛到加拿大魁北克那陣子,由于語言完全不通,排擠和欺淩變本加厲地落到頭上。大多數剛入學的小孩子就像是未經教化的原始人,本能地害怕進而排斥部落之外的異鄉人。就因為他長得特別不一樣,便成了衆矢之的。
他被人扔過書包,被人吐過口水,被人嘲笑過也辱罵過;他打也打不過,更可悲的是,最初連別人說什麽都不知道。
在國內小學所學的英語日常問候到了法語區根本就用不上,他去找老師告狀,反而被對方反咬一口,說是他自己先動的手。
而讓情況雪上加霜的是,連他的父母也幫不上忙,爸爸的研究工作處于攻堅階段,經常忙得抽不開身;媽媽才剛開始上語言班,幾乎自顧不暇,連出門去買菜都成問題,更別提去學校跟老師交流了。
那時候的關一夫有多麽痛苦絕望,趙詩華是可以想象一二的,畢竟她也算是經歷過從鄉下到城裏的融入過程。
他讨厭去上學,卻因為膽小,又不敢逃學,厭惡的情緒最後發展到生理層面,每天早晨又是嘔吐又是腹瀉,看醫生也不見好轉,甚至還得住院治療。
出了院以後,恰逢要搬家,為了上學方便,關一夫也跟着換了學校。
新老師恰好對亞洲文化頗感興趣,不知怎地就提到了李小龍、成龍等功夫巨星,介紹他的時候,還拿當時特別紅的功夫熊貓來當引子。
于是關一夫就在老師的鼓勵下,稀裏糊塗地當衆表演了幾個“切西瓜”的太極招式。
——如果說人生有什麽重大轉折的話,那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那會兒關一夫基本上已經能跟別人正常交流,便順勢乘着武術的東風和功夫熊貓的名氣,逐漸被班上的同學所接納、所支持甚至是喜愛,也慢慢從懦弱封閉的自我中走了出來,變得活潑、主動、樂觀……
總之越來越多的褒義詞開始出現在他身上。
——是正好跟趙詩華相反的成長過程。
“所以我才覺得,那張照片并不醜啊,跟個大俠一樣。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因為你在臺上甩掉鞋子的畫面實在是太難忘了哈哈哈,我就記住了其中的幾個動作,吓唬了他們好一陣子,他們都以為我是武林高手,就不敢欺負我了。”末了邵一夫還不忘損她一句。
趙詩華聽完後啞然失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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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想起來就尴尬得恨不得挖個洞埋起來的場景,卻意外構成了他人人生的轉折點。
汝之蜜糖,彼之□□——曾經将她捧上天又把她摔下地的事物,卻成了另一個人困境的解藥。人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所以我想,武術有什麽不好的,你為什麽非得要藏起來?”邵一夫滿臉的理所當然,像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不禁令趙詩華感到厭煩。
“你這種人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又沒有因為自己喜歡的事情被人笑話過,怎麽可能會理解?”趙詩華越說越有點自暴自棄的意味,垂下頭悶聲道,“況且我把會武術的事情說出來又怎麽樣,反正也不會有人在乎我。”
“什麽?別人在不在乎你,跟武術又有什麽關系?再說了,就算你不會武術,我覺得你還是會揍我的。你以前欺負我是你的錯,當然我也有我的錯,我是不應該……哎呀,反正大家都有錯,誰也不欠誰。古詩不是背過的嘛,冤冤相報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神經病。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趙詩華說着,嘴上卻不饒過他。
“好好好、知道了!不過他們笑話你是他們的錯,我指的是你那些初中同學,你根本沒必要放在心上。但說到底,所有這些都跟武術本身沒有關系。”
“你說得倒輕松,那以前王子童會跳舞,就很受人歡迎。”趙詩華只顧着還嘴,卻忘了小學時她的功夫同樣也是受追捧的。
“可是有時候,無論你做什麽,都會有人說。所以,真的不用想太多的。”邵一夫像是個歷經風霜、看破世事的老和尚,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了,“一旦別人要是不喜歡你,你管他那麽多幹什麽?這個道理,其實我也是很晚才懂的。所以我後來都不大管別人怎麽看的,可能有時也就忽略了別人的感受……”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确是有過共同的經歷,都曾被推到群體的邊緣,卻因為羨慕中心的熱鬧,努力作出融入的努力,反而被更無情地推去更遠的地方。
只是她還待在井底,他卻已經爬出去了。
那些無比正确的人生道理,其實趙詩華都懂。誰沒聽說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呢?可是世上還是有那麽多懶惰的人。
是人都知道樂觀是好事、積極是好事,不過邵一夫是否意識到,自己能變得自信又爽朗,是多麽有幸被命運所眷顧。不是因為他還記得幾個武打動作,而是因為他遇見了一位善良的好老師。
相比之下,她似乎就倒黴多了。每一個她以為會出手相救的人,最後都把自己又往深處推了一下。那個說她像男生的人,說自己根本就不記得的人……
因此趙詩華怎麽可能靠着一兩句過來人輕飄飄的話語就釋懷?她見對方如此雲淡風輕,反而更排斥更抵觸他那種幹淨明亮的笑容。他憑什麽就有資格站在山頂,指點自己陷在谷底的人生?
即使在心裏的某個角落,趙詩華知道邵一夫之所以說了那麽多隐秘的過往,其實是想幫她;甚至于對他而言,向別人揭開傷疤,也需要極大勇氣。
但趙詩華還是止不住地反感,憤憤地說道:“你別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來教訓人,你就是運氣好而已。聽說過吧,南橘北枳。”
“什麽東西?哦,你說那個南方的橘子啊?但問題是,人又不是水果。的确,那個老師是真的很好,沒有他的話,我肯定不會那麽快就交到新朋友。但我覺得我一直是我——起碼到了新學校時,我并沒有怎麽改變——只不過在原來的地方沒人要,到了新的地方有人要而已。可是你難道不是到哪裏都會遇到喜歡和讨厭的人嗎?那就別管什麽讨厭的人,只跟喜歡跟你玩的人在一起不就好了?”
當時他們一高一低地坐在通往圖書館的樓梯上,趙詩華在低處,邵一夫坐在離她兩級臺階遠的高處。一開始兩人還互相拉扯着面對面站住,不久後她站得累了,他也說累了,就齊齊地就近坐下。
因為位置的關系,邵一夫看不到趙詩華的正面。正是因為看不見,她才放任自己說出接下來這些話。臉上的表情也一定很陰暗醜陋吧,滿懷着對外界的怨恨,即使別人遞過來橄榄枝,也無情地扔回去。
“你身邊的朋友那麽多,當然可以不用管了,無論做什麽都有人支持。像我這樣,”趙詩華心底裏猛地一恸,整個人失重般地墜落、塌陷,化成一灘泥沼,“一個朋友都沒有的人——”
她終于說出了自己最為恐懼因而不願去面對的現實。而這個自己一直避而不見的現實,在說出口的瞬間,就具象成一個魔鬼的枯手,扼住她的咽喉,令她再也無法出聲。
對不起,趙詩華只好繼續在心裏默默地不知對誰訴說着。對不起啊,原來我其實并不是那麽勇敢的人,沒辦法一個人去戰鬥,原來我是那麽地需要別人來安慰。然而卻因為自己太沖動、太驕傲,同時又太自卑,才讓你失去了朋友。
腦海中浮現出王子童的面容,後來又出現了朱妙妍、卓思奇的臉龐,有的人越走越遠,有的人突然轉身不告而別,有的人隔着一段距離觀望……
只是沒有一個人,此時此刻就在她的身旁。眼前風景的光亮度、鮮豔度仿佛被降為零,深重得如同一條黑夜裏的河流。
“誰說你沒有朋友的,我就是你朋友啊。”
身後的男生忽然拍了拍她的頭,猶如一片小鳥的絨毛,很輕,但卻足夠溫暖。她看見在黑暗的畫面中,有個魔法師用魔杖戳開了一個小孔,随後拉進來一條細細的彩虹。
啪嗒啪嗒,趙詩華的腳邊開出兩三朵墨色的小花。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有個保安經過,以為他們是逃課早戀的學生,質問了他們幾句。趙詩華的眼圈有點紅,更是加深了小兩口吵架的誤會。
邵一夫才發現自己弄哭了對方,慌忙去掏口袋找紙巾,一摸果然有張紙,立即興沖沖地遞過來。
結果翻開來,卻是一張皺皺巴巴的地圖,上面标示了冬季長跑在隔壁粵大的行經路線。
“喏,這個,”他急忙又收回去,“……果然不能用吧?”
趙詩華朝他翻個白眼,順便把眼角的淚抹開。見保安還在等着看好戲,她便想拿出簽到的表格來解釋清楚,這才發現東西落在了校門口的椅子上。要不是她立馬趕回去,估計還得罪加一等,被誤會編造借口了。
校門口不遠處已經能望見零星幾個人影了,看衣服的顏色應該就是本校學生,趙詩華垂下頭用力地眨眨眼,希望把情緒的痕跡隐藏起來,餘光瞥見邵一夫還呆呆地跟在一旁,便提醒他別忘了去找人修自行車。
“哎喲!你不說我差點都忘了。”邵一夫拍一下大腿,嗖地站起身,轉了兩三圈才想起自己把單車停到了何處,臨走前又特地折回來問她,“你還有什麽要幫忙的嗎?”語氣友善得像個犯了錯因此去社區服務的志願者。
“那你就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吧。”眼見着大批人馬即将趕到,趙詩華只想趕緊把他打發走,以便認真執行這份雞肋任務,于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你幫我去對面的書店買一本叫《萌芽》的雜志回來,就說是最新的那一期。”
“門牙是吧?好的!”邵一夫踢開腳撐,笑得特別殷勤,龇着牙問她,“喂,我說朋友啊,原來你以後想當牙醫?”
趙詩華乍聽到這個稱呼,頓時又羞又惱:“對!先治治你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