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風之人與土之者 5
有那麽一瞬間,趙詩華真的覺得邵一夫是自己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并且不僅僅是老同學那麽簡單。
正因為是在老朋友面前,所以她不用再裝模作樣、弄虛作假,反正彼此的陰暗面都被看見了,過往的歷史早已經心知肚明,也就沒什麽好遮掩的了,反而有一種摘下面具的坦然自若之感。
畢竟在那個剎那,她的确是被深深地感動到了。曾經虛無缥缈的“朋友”二字,當時實實在在地擊中了自己的心牆。
猶如一艘在海上失去方向的小船,被遙遠燈塔的光束所驀然照亮,指引她,只要往前走就能回到家。
然而就算是燈塔,白天也會有歇息的時候。過不了多久,趙詩華就意識到,像這種美好得如同電影裏的臺詞,最好別抱以過多的期望——什麽好朋友,根本就是放狗屁。
她以前從來都不知道邵一夫是個蹭鼻子上臉的家夥,以為簽下了名為朋友的協議,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聊天了。
兩人共同的過去一旦對接到身處的現在,邵一夫有時就會混淆了兩種不同的相處模式。
有一次物理實驗課下課後,趙詩華見他遠遠地沖過來,大概是趕着交實驗報告,手裏頭攥着幾張紙,像揮舞一面旗幟似的朝自己喊道:“喂,等等我,泰——”
“山”字還沒出口,就被趙詩華回過身以一記淩厲的眼神給瞪了回去。邵一夫這才反應過來,“泰、泰、泰”結巴了半天,才改口過來叫她的原名。
正好站在旁邊的周信聽到了,年久失修的八卦雷達突然就吱吱嘎嘎啓動過來:“什麽後續?你居然喊她太太?”
“太你個頭!”兩人居然異口同聲地反駁回去,反倒更引起對方的懷疑。周信摸摸下巴,仿佛在捋一縷不存在的胡子。
“我是說她走得太、太、太快了,我追不上!”邵一夫把報告卷起來敲了一下周信的頭頂,然後又費力把紙張撫平,遞給趙詩華。
例如還有某些時刻,邵一夫故意用粵語稱呼她“老友記”或者用一口走音的客家話喊她“老同學”之類的,趙詩華被類似的一兩句玩笑話給刺激到,就會猛地轉過身去,對方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向後縮成一團,雙手護在身前,像被打回原形似的忽然又回到标準普通話的頻道上,大驚小怪道:“你別打我啊!”表情幾乎與兒時畏畏縮縮的關一夫無異,令自己簡直哭笑不得。
就像是小時候曾經被釘子給固定住牽引繩的小狗,長大了卻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早已可以掙脫那一枚釘子的束縛。跟小學的矮胖子不同,邵一夫現在已經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來了。
真的要比力氣,她可說是幾無勝算。因此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小聲罵一句,從前用來吓唬人的拳頭都不敢随便舉起來了。
而更讓趙詩華後悔自己太容易輕信他人的是,邵一夫那段所謂逆轉人生的勵志故事,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甚至連故事的真實度都得打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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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不知怎地又提起這碼事。當時李修平就坐在一旁,靠在椅背上向後仰,一邊盯着天花板一邊轉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思考什麽人生難題,其實他只是作業寫完了沒事幹,在等着自習課結束而已。
當聽見邵一夫把筆記還給趙詩華之後又順手抱拳謝道“感謝師父當年傳授徒兒武功”時,李修平猛地彈回來,誇張得像是得知了一個驚天大新聞。
結果卻因為動作幅度過大,一推桌子直接就撞到了卓思奇的後背,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修平連聲道歉,随後又壓低聲音說:“又是功夫熊貓的故事?趙詩華你可別信他。”
“什麽意思?”趙詩華一聽就覺得不對勁,急忙像個指南針似的從座位左邊轉到座位右邊,雙手扒住他的桌沿追問,“你也知道?”
“那是他初中的演講主題,語文課、英語課上都用過好幾遍了。”李修平把眼鏡往上推一推,顯出一副深不可測的模樣,“他是不是跟你說——”
李修平的後半句話被邵一夫強行捂住,後者自行接着說:“啧啧啧老李,記性挺好的嘛!”
“那當然,根據我三年統計下來的數據,總共有……”李修平的聲音悶悶地隔着手掌傳出來,後來估計是憋得慌,便用力把邵一夫的手指掰開,飛快地把剩下的內容交待完,“趙詩華,邵一夫才不是靠武術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他是後來跟那群外國人一塊兒踢球才熟起來的。”
“喲,看來你比我自己還了解我啊?”邵一夫作勢又用手肘卡住李修平的脖子。
“我跟你不也是踢球才認識的?”
“你那哪叫踢球,你叫用手看門!”
“那是因為你們總以為我近視眼就會傳錯球。”
“那你有幾次的确看走眼了啊!”
“失誤懂吧?但你也不至于輸了一場球就寫成作文,标題還是《一件難忘的事》吧!”
趙詩華看着兩人又打鬧起來,完全把她這個觀衆抛在腦後,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裏吞,勉強笑一笑以保留最後一點顏面。
本以為對方唯獨把秘密透露給了自己,還感動得不行,到頭來還是自己太天真。又不是小孩子了,居然還會相信每天錄播的電視廣告裏,自己恰巧就是前十名幸運觀衆,只要撥通電話就能免費獲贈一部手機作為獎品。
然而,不管邵一夫是如何解釋自己的故事,但他最近似乎頻繁提及諸如“武術”“功夫”之類的話題。在他有意無意的大力宣傳之下,班上的同學貌似也逐漸消化了趙詩華新的人物設定。
無論她再不願意承認也好,事實已經如一根柱子般顯眼地矗立在平原上。只是她不知道這将再次成為自己的恥辱柱,還是嶄新的功德碑。
猶如一粒種子,盡管不情願,卻還是被風從原來的土地吹到了新的地方。她上次還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但願自己這顆橘子,這一次是真的來到了淮南之地。
趙詩華懷抱着這樣小小的期望去觀察四周的反應。她一開始還會強顏歡笑,但漸漸地卻發覺,身邊的同學并沒有太把它當回事,以至于可以說根本不在意。但這種不在意,卻并非如同忽略空氣般,而是某種見怪不怪。
畢竟在羊中這樣的省級重點高中,有着奇才異禀的人太多了,恨不能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只不過當特別變得普遍起來,特別也就不再顯得特別,其實只是人各有異而已。
因此在過去大半個月裏,她既沒有就被人嘲笑是個男人婆,當然更沒有被排擠出女生的圈子。
身邊的人都待她如往常,徐佳美甚至将她比作“隐藏的花木蘭”,只是她的故事裏既沒有祖先派來的木須龍暗中相助,也沒有男主角李翔的出現罷了。
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吧。即使不能如花将軍般衣錦還鄉,趙詩華還是可以想象自己如大俠般歸隐市井,隐姓埋名開起同福客棧的分店,當個掌櫃過過熱鬧而尋常的日子。進不了正傳的人,不如就留在外傳獨自精彩。
似乎也挺好的,就這樣吧。
因此與大部分在青春期躍躍欲試以期證明自己與衆不同的同學們相比,趙詩華就像個世外高人一樣,心甘情願地隐藏在平凡與普通的保護色之下。
正當她立下如此的決心時,周圍的同學卻仿佛故意背道而馳一般,一個個磨刀擦槍,踴躍着準備去華山論劍。因為眼下,随着冬季長跑落下帷幕,十二月的藝術節正式開幕了。
整個十二月都被主持人大賽、小歌手大賽、舞蹈比賽、器樂比賽的日程所擠滿,恰是每個期待發光的人展翅開屏的舞臺。
四周洋溢的活力一掃冬天的肅殺,不過南方的冬天本來就很少令人感到蕭瑟,猶如端上桌的小盅炖湯,一直都是溫溫吞吞的。
從校道邊的宣傳欄到走廊上的年級板報,走到哪裏都能看見“展現自我”“挑戰自我”等關鍵詞。
趙詩華卻避之唯恐不及,總是目不斜視地在教室、宿舍、食堂之間來回穿梭從不停留,迅疾如風的步伐已初步習得同桌卓思奇的風範。
她正打算趁着不少人都分心準備藝術節的時候好好學習,像龜兔賽跑裏的烏龜一樣盡量追上一點差距,期末考試拿個好點的分數,回家安心過年。
班上大概有小半數同學跟她抱有同樣的想法,而另外一半則開足馬力,往“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道路上奔馳:一直走鄰家甜美風的朱妙妍竟然要去表演熱力四射的街舞;裴納川先是直接被推舉為年級晚會的主持人,後來又半推半就地參加了全校的主持人比賽;而邵一夫則徹底貫徹“文體不分家”的原則,剛從冬季長跑的活動中忙活完,轉身就去報名了唱歌和樂器的比賽。
趙詩華從來都不知道他居然如此多才多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