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吉他手與無影腳 2
趙詩華躺在宿舍的床上,在黑暗中伸開手掌,走廊上昏暗的燈光透過毛玻璃漫進來,依稀可辨手的輪廓。
随後她閉上雙眼,握起拳頭,無聲地念道“起勢——”,猶如一句咒語,記憶瞬間回到從前。
他們并排站在師父的身後,他伸出手,他們也跟着伸出手;他跨出腳,他們也跟着跨出腳。
然後是無盡的重複,從手忙腳亂地記錯左右方向,再慢慢地變成出手動作比口令還快。
再到後來,師父退到後臺,他們的面前換成臺下的觀衆,既有過同校的學生,也有過陌生的大人。
印象中最後一次上臺,是初一那年的元旦晚會。因為在開學時的個人信息欄裏填了“特長——武術”,因此順理成章地被班主任邀請上舞臺。
她當時打的仍舊是長拳的其中一種,只不過加入了一些難度高點的動作,例如騰空飛腳之類。
因為是頭一回亮相,她特別地賣力,喊聲尤為铿锵有力,甚至蓋過了背景音樂,在室內體育館回蕩。結束後,不料卻沒有迎來崇拜的掌聲,而是帶有笑話意味的眼神。
——詩華,你好man噢!你的肌肉是不是特別發達?
——我都擔心舞臺的木板會不會給你一腳跺下去就斷了哈哈哈!
——你剛才在臺上看起來好兇啊,吓死我了。你不會是有暴力傾向吧?
“咚!”掌背碰到牆壁,發出一聲悶響。趙詩華睜開眼,聽到從隔壁床傳來輕輕的嘆息聲。
“不好意思。”她把手收回去,掖好被子。
“詩華,”擔心徐佳美已經入睡了,喬小玲盡量用氣聲問她,“你睡不着嗎?”
“嗯,剛剛把你吵醒了嗎?對不起……”
“沒事,我也沒睡着!”徐佳美突然插進來一句,吓了趙詩華一跳,“我還在回味那個鹽酥雞,真是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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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徐佳美的聲音,另外兩人不由都笑出聲:“什麽嘛,原來大家都還沒睡!”
“聽你們說蚵仔煎也超級好吃,下一次我們宿舍聚餐就去那裏吧!叫上思奇一起,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食堂吃,肯定連新開了這家店都不知道,我們帶她去開開眼界。”
“好啊!其實我今天還沒吃盡興,因為邵一夫也在,我跟他不是很熟,就有點尴尬……”喬小玲越說越小聲。
“他來湊什麽熱鬧?”
“他想讓我替他去表演太極拳。”趙詩華見喬小玲遲遲不接下句,只好自己解釋道,“明明是體育委員的任務,居然想把我拖下水,真是有病!”
“他是挺經常腦子抽筋的,我從校運會開始就這麽覺得了,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別管他就是了。”
趙詩華在床上點點頭,随即又想起別人根本看不見,便加上一句:“絕對不答應他!”
“不過,詩華,說到武術,”喬小玲翻個身,床板傳來吱呀一聲,“我想起一件事,你還記得前陣子我們坐地鐵去省博物館嗎?”
“你是指我們倆去看宋元繪畫展嗎?當然記得。”
那一次周末恰逢卓思奇和徐佳美都回了家。聽喬小玲說博物館有國畫展,趙詩華以前從未專門去看過什麽美術展,再加上對方正好懂一點關于國畫的知識,便決定跟她一道去參觀。
周六的地鐵上人擠人,她們好不容易輪到一個座位,一坐下來,喬小玲便趕緊彎下身去系上剛剛被人不小心踩松的鞋帶。
彼時天氣還沒轉涼,喬小玲穿的上衣領口可能較為寬松,于是在彎腰下去時,一不注意便走了光。
趙詩華本來也不知道,可偏偏那一刻她正巧擡起頭來想看看路線圖,結果卻發現站在她們正對面的一個年輕人的手機似乎對準了喬小玲的領口。
她當即意識到室友被偷拍了,頓時火冒三丈,瞪着對方大聲質問:“你在幹什麽?”
但對方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眼神游移掃向別處,故作輕松地把手機塞回口袋。
“請你馬上删掉!”
趙詩華的聲音逐漸引來了其他乘客的注意,原本嘈雜的車廂瞬間安靜了下來,大家紛紛看過來,但卻沒有人幫忙說什麽。
“神經病!!!”
那個年輕人朝她罵了一句,似乎是受不了四周的視線,轉身想躲去另一個車廂。趙詩華不知怎地就犯了軸,也許是仗着周圍都是人,諒他也不敢怎麽樣,站起身就追上去。
附近的乘客也都有意無意地堵住對方的去路,趙詩華便得以在靠近車門的地方截住他,更大聲地命令他:“請你删掉我朋友的照片!!!不然我就要叫警察了!!!”
或許是“警察”二字終于吓到了對方,那人趁着地鐵剛好到站打開門的瞬間,嗖地逃了出去。趙詩華還想追,卻被喬小玲從背後拉住手腕,怯生生地說:“算了吧……”
趙詩華至今想起來還是氣得牙癢癢,要是那時空間夠大,說不定還能用上尚未實戰過的擒拿術,一招制敵。
“你當時真的特別大膽,我都吓傻了。”喬小玲說話的語速有點慢,顯得很是費力,畢竟那對于她而言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我現在想,你之所以那麽勇敢,一點都不害怕,可能是跟小時候學武術有關?”
“啊?應該沒什麽關系吧?”趙詩華下意識地否認,仿佛是擔心一旦肯定了兩者間的聯系,就會被邵一夫抓去頂替似的,“我就是太生氣了,其實也沒想太多。”
“可我就會怕他當場報複……”
“不會的,你想想,人多的場合,他肯定不敢動——咦,佳美是不是睡着了?”
她們倆同時靜下來,隔了一會兒就隐約聽到徐佳美平緩而規律的呼吸聲,大概合唱排練也不輕松。趙詩華輕輕地把剛才因為激動又伸出來的手縮回去,胳膊露在外面太久,手指已經開始發涼。
與被窩外日漸降低的溫度相比,藝術節的熱度卻逐漸上升。離元旦還有半個多月,參加藝術節的同學們越發地忙碌起來。
然而在趙詩華看來,現在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自己萬萬不可松懈輕敵。
但她其實還是不夠堅定,尤其當看到班上十來個同學正在走廊上熱烈地讨論着排練的戲劇,偶爾還爆發出一陣大笑聲時,自己還是會由衷地感到羨慕。
他們經歷的才是五彩缤紛的青春歲月;而自己所身處的卻像是一幅素描畫,即使一筆一畫功夫并不少,卻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
有時候趙詩華看着邵一夫一到自習課就背着吉他跟周信去某個神秘的地方練習,放學後又折回來,唉聲嘆氣地放下吉他去操場練太極,也不知道那哀怨的神态是不是故意擺給她看的。
明明是前後桌的關系,卻不禁令人覺得仿佛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一個是名副其實的中學生,另一個卻像是大明星偶爾來學校簽個到。
先前因為扭傷腳的緣故,趙詩華被豁免去參加每周兩三次例行打卡的冬季跑步鍛煉。
盡管如此,放學後她還是會時不時跟着其他同學去操場走一圈,結束後再稍微繞道去後門跟師父打聲招呼。三天兩頭地便成了習慣,直到打卡活動結束,她照舊去操場活動一下雙腿,以期盡早恢複。
要是碰到師弟大向,她還會多留個十來分鐘幫他指導功課。但這既非她熱心腸主動提出,也并非是師弟勤奮好學、棄武從文;而是師父認為既然有個現成榜樣,何不借此機會鼓勵兒子,說不定搏一搏,單車真的能變摩托,一舉考上羊中。
向飛羽今年讀初二,後年才中考,因此還有不少新知識沒學過。趙詩華大多數時候都只是給他講解一些英語題目,順便再傳授幾個卓思奇的答題技巧,不過由于他有不少基礎都沒有掌握好,她常常要費心把知識點重新整理一遍。
星期一的傍晚,正當趙詩華幫向飛羽總結現在完成進行時的幾種用法時,教體育的梅老師來後門取快遞,跟師父進屋時,見她居然也在門衛室裏,頗感意外地走上前來。
“老師好。”趙詩華察覺到有人靠近,擡起頭發現是梅老師。向飛羽也跟着停下筆,微微點頭表示問候。
“嗨,你……”梅老師看來已然忘了她的名字,頓了一下,“同學你在做家教?”
“沒、沒有,我就是過來看一下而已。”經由老師一問,趙詩華莫名其妙地心虛起來,難不成校規裏還包括“不準做家教掙零花錢”?
“小華學習成績好,有時間就過來幫個忙,”師父随即跟上來解釋道,又拍拍向飛羽的頭,“我兒子就不行。”
“向叔,原來你們認識啊?”
“對啊,她曾經是我學生,我以前還辦過一陣子武術學校嘛。”
“這我知道,”梅老師又轉過頭看趙詩華,眉毛往上挑了挑,“所以你還學過武術?”
趙詩華隐約嗅到一絲不對的氣息,心想難道老師跟元旦晚會的開場表演有關系?以防萬一,她連忙否認道:“只學過一點點而已。”
“誰說的,她小時候打得可好了!”師父像在推銷自家的農産品一樣,把趙詩華坐着的辦公椅往梅老師的方向轉過去一點,“這孩子就是太謙虛了。”
“那你肯定學過太極拳吧?學校今年安排了太極拳表演,你知道嗎?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加入?”
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趙詩華臉上的假笑快挂不住了,不過又想到邵一夫他們已經排練過兩三次了,估計老師只是客氣地問一句而已,就跟上回冬季長跑的志願者是一回事。
“我……差不多都忘光了。”趙詩華垂下頭,不敢去直視老師的眼睛。
“沒事,你學過的話,看一遍就記起來了。”梅老師一邊說一邊在快遞單上簽名,然後把包裹塞進單車車筐裏,“我說真的,你考慮一下。”
“是啊,小華,這麽好一個機會,可別錯過了,你上次不是說很多年沒上臺了嘛。”師父也在一旁幫腔。
趙詩華不禁後悔早前為了奉承師父而流露出不能繼續習武的惋惜,她低頭盯着地面,因為心裏糾結而不由得弓起了腳背:“謝謝老師,可是我的腳……還是有點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