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吉他手與無影腳 3
猶如一只蝸牛,在碰到石頭時,本能地收起觸角,縮回到自己的殼裏。然而自己真的天性如此嗎?如果換作以前,她會怎麽說呢?
即使遇到趕鴨子上架的情況,自己應該也會主動應承下來,因為覺得那是挑戰,是成為勇士的必經之路。
而長大,就像是趙詩華後來所讀到的那樣,“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她才十幾歲,心裏卻呈現出幾十歲一般的老态。
究竟以前和現在的分界點在哪裏,趙詩華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保守內斂、謹小慎微?
小時候到了晚上,她催着外婆講鬼故事;有一次試過帶着幾個孩子去村外的山上冒險,結果沒爬到山頂就被饑餓的肚子趕回了家;小學的體育課自己第一個爬到了杆頂,從高處跳下來的時候吓壞了底下的老師;第一次跟姐姐坐過山車,一路害怕得大叫卻還堅持睜開眼睛……
不是的,并不是自己變得膽小了。
趙詩華洗衣服的動作停下來,手上沾着的泡沫一個接一個無聲而緩慢地破裂,隐約意識到了答案。
要是現在有人邀請她去蹦極或跳傘,她肯定會欣然同意。心底裏其實還是那個膽大包天的野孩子,只是那個野孩子無法走出原始的世界,去面對他人的評判,因而只能夠生活在遙遠的山谷。
她怕的只是他人,那些生活在她身邊的、熟悉的陌生人。可惜世界上,已經沒有多少無人的角落留給自己了。
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嘴,于是太極拳的事情不知怎地就傳開了,以至于連朱妙妍有次也過來問她為什麽不參加:“邵一夫說你很厲害的呀,我也想看看!”
連諸葛亮都被三顧茅廬請了出來,她趙詩華又是何方神聖,自然是承受不起他人高看的。由于擔心自己招架不住別人三番兩次的邀請,她只能又搬出崴腳當擋箭牌。
周二下午的體育課因為要練習折返跑,她本來想參加,卻因為自己說的謊得自己圓,一旦裝了瘸子就得裝到底,只好跟老師請了半節課的假提前回教室。
結果走到教學樓底下才想起自己沒有鑰匙,不得不又折回體育館找保管鑰匙的同學。
她爬上頂樓的乒乓球室時,隐約聽到從二層的禮堂傳出音樂聲。
趙詩華猜到有人在排練,好奇地拐進去看一眼,發現有一組人正在臺上排練戲劇。內容像是希臘神話新編,不僅在臺詞裏故意混合了各地方言的口音,演員動作也很浮誇,有點搞怪卻又創意十足。
她偷看了一陣子,因為劇情太有意思了,反而不舍得提前知道太多內容,便又循着鼓聲和琴聲,蹑手蹑腳地摸到了後臺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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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沒有開燈,只靠着一扇頂上的透氣窗漏進來一點光,因此她辨認了一會兒,最後聽說話聲,才意識到正是邵一夫所在的樂隊。
邵一夫依舊抱着他那把酷炫的吉他,周信則坐在架子鼓前,多少收斂了平日裏那副嬉皮笑臉不正經的模樣;另外的兩個人她不認識,其中一個也背着吉他,還有一個人負責電子琴。
此外連李修平也在場,不過看樣子他并非樂隊成員,而是擔任助手的角色,偶爾跑個腿拍視頻或者幫忙播放音樂。
四人大概是在練習合奏。他們先是讓李修平用手機播一段配樂,然後暫停,聚起來商量幾句後,接着再按照原版重新演奏一遍。
“嗒、嗒、嗒、嗒”,周信用兩個鼓槌互擊着,敲出節奏。
邵一夫先開始撥動琴弦,聽起來倒是比上次放話說要參加器樂比賽時的水平好了不少,起碼能算是連續的音樂了,但也有可能是作為伴奏的樂曲簡單點的緣故;随後鍵盤手和貝斯手也加入進來,每個人都專注在自己的樂器上,樂聲逐漸變得豐富了起來。
然而問題是,連趙詩華這個門外漢都能聽出來些許的不協調,像是二人三足的游戲裏總是沒辦法找到同樣的步調,互相被牽制着無法跑遠,中途就摔作一團。
也不知是技術不過關還是節奏感不對,總之就是演奏了沒幾段,每個人就開始在各自的音軌上策馬狂奔、死不回頭。
最後終于彈不下去了,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了停下來,又重複新一輪的讨論……
彈琴的人從背影望過去是個瘦瘦小小的女生,主歌部分由她演唱,但由于沒有話筒的關系,趙詩華聽得并不清楚。
幾句過後,便換成邵一夫接上來,可能類似于某種二聲部,但即使她沒聽過原唱,也感覺得到他跟之前的女生明顯不在同一個調子上,而且音量還蓋過了主唱。他的第一句歌詞裏似乎出現了“現在”二字,就好像是放久的磁帶變了調走了音,一聽就不對頭。
他們是真的打算以這樣的水平上臺表演嗎?趙詩華不禁對此感到懷疑。這樣下去豈不就是等着當衆出醜?
自己以前每逢遇到上臺表演、期末考試之類的大事,就算已經練習或複習過無數遍,還是會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沒有準備好,燒香祈禱當天刮臺風下暴雨,恨不得又發燒又拉肚子,能躲就躲過去。
然而哪怕頭一天睡覺時故意不蓋好被子也無濟于事,次日醒來,照舊身體倍兒棒,只能硬着頭皮上,盡管有時候結果還不賴。
而眼前這幫人卻什麽都沒有準備好就敢上臺,對于他們的“勇氣”,趙詩華完全說不上佩服,充其量只能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而邵一夫這頭臉皮厚、因而不怕丢臉的小牛還得去參加開場的武術排練,也不知道他把口令和動作背得怎麽樣了,完全就是一根蠟燭兩頭燒。
一想到太極拳,趙詩華就覺得頭皮一緊。所以也沒空管別人的閑事了,她還是趁早回去多做幾道題更靠譜。正轉身打算繼續去找管鑰匙的同學時,下課鈴就響了,剛才安排的複習計劃看來又得推到最後一節自習課。
而最近下午的自習課,班裏留下來的人特別少。到了周五尤甚,連卓思奇也久違地不在旁邊的座位上埋頭寫作業,四周荒涼得甚至讓人有一種放長假的錯覺。
趙詩華知道今天五點放學後就是小歌手總決賽,但不少人都會提前去占位置,而參加比賽的邵一夫和周信二人更是一上完地理課就背着樂器沖了出去。
雖說只是學校內部的小型比賽,但是歌手大賽似乎天生就帶上造星的意味,平日裏習以為常的同學,一轉換到舞臺上,就變成了光芒萬丈的偶像與小小粉絲的關系。
臨到放學,趙詩華也坐不住了,合上書就跟徐佳美還有喬小玲趕去禮堂。
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頭的喧鬧聲,進去後更是被人山人海的陣勢所震撼,俨然像是開學典禮,幾乎全員到齊,連平時不怎麽開放的二層觀衆席上也有人坐着。
眼見第一層不像是還有能塞得下三個人的位置,她們便也上到第二層,坐定後沒多久,比賽就差不多開始了。
“好可惜啊,思奇這次又不跟我們在一起。”徐佳美轉向趙詩華問道,“你知道她為什麽來不了嗎?”
“她說廣播站的人都被抽調去當志願者了,”趙詩華伸手指指遠處的舞臺,“思奇現在估計在後臺幫忙。”
早前卓思奇跟她說有幾天自習課會缺席時,趙詩華還以為對方跟裴納川一樣,是被邀請去參加主持人競選了,自己還納悶來着。
印象中同桌一向以學業為重,甚至可以說是眼中只有學習,怎麽可能會分心到別的事情上?
畢竟早在校運會時,趙詩華就奇怪她怎麽會願意當廣播員。後來才意識到,原來那樣就可以不必去參加入場排練或準備比賽了,反倒省下來大把的時間,日程管理的算盤打得分毫不差。
結果到了藝術節,反而因為廣播站的關系,不得不讓出不少時間,也不知卓思奇心裏作何感想。
“我看看我看看,”徐佳美眯着眼睛掃視一圈,拽一拽趙詩華的衣袖,“那個拿着手機還是對講機的人是不是她?就在左邊、角落那兒!”
趙詩華也抻長脖子極目望去,的确是卓思奇。只見她在舞臺底下一側來回走動,雙手忙亂地揮來舞去,似乎是在指揮臺上的一個男生搬燈具,俨然一副晚會導演的忙碌模樣。
同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要去當志願者,如今看來,哪怕說是請去救場也不為過。跟什麽都喜歡誇張化的邵一夫相比,卓思奇似乎習慣于把一切都淡化。趙詩華想不明白,也沒空去想了。
“那她看得要比我們清楚多了。”喬小玲從書包裏掏出眼鏡戴上,“噓——開始了開始了!”
相比起舞蹈或器樂大賽,也許是因為在唱歌比賽上表演的大都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曲目,因而更能喚起共鳴。趙詩華不知道上場順序是按照年級高低還是報名先後,從第一首到第五首,卻恰好是從舊到新的順序,猶如一場時光之旅:
有人抱着吉他獨唱《童年》,有三個女孩子手挽手合唱了S.H.E.的《魔力》,有人唱《她說》時把林俊傑的唱腔模仿得惟妙惟肖,還有人照搬了周傑倫《烏克麗麗》的MV,自己在臺上抱着一把烏克麗麗亂撥弄,還請了兩個男生在兩旁跳草裙舞……
十首裏面有七八首都是大家熟悉的流行歌曲,因此臺下不少同學都會不由自主地跟唱,趙詩華也不例外。
氣氛慢慢地被加熱、升溫直至沸騰,她恍惚以為自己在看的是一場群星荟萃的跨年演唱會,各路巨星依次登臺,臺下已經有不少人舉起手機打開閃光燈當成熒光棒在揮舞。
盡管趙詩華至今為止還沒有去過任何一場真正的演唱會,卻在瞬息萬變的光影效果下,提前感受到那種如同陷入夢境的純粹感動,全身心都被熱烈的氛圍所包裹,身邊明明被人群所圍繞,卻又仿佛只有自己。
她摘下了日常的面具,以無防備的柔軟姿态去接納眼前的一切,曲子裏的力量、歌詞裏的希望,通通都灌入了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