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別,下山

對老道士陳抟,江寧無疑是感激的。

一朝夢醒,睜開眼時,面對着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二次元生物江寧所受到的沖擊可想而知。

更何況,非常倒黴的,他穿越而來睜開眼時并沒有遇到什麽忠心耿耿的丫鬟小厮哭着嚷着為他講述“失憶”之前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摸索。

露宿荒野、乞食、為了一塊小小的食物而低聲下氣......這樣的日子,是一度生活在社會主義紅旗下的江寧所無法想象的。

江寧穿越以前的家庭,算不得富裕。在那個人口龐大的國度裏,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中等水平。但即使是在前世最為艱難的時刻,江寧也不曾感受過這些。

他以為他會餓死,連一點點的口角也會心塞好久将那所謂的自尊看得無比重要的青年,又怎麽會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甚至是,求着那可憐的施舍。

但他确實活下來了,這樣的日子,江寧已不願去追究究竟持續了多久。只對于那将他帶出了泥潭的老道士,禮數周到,疏離而恭敬。縱然不只一次的滿懷着惡意的猜想,卻從來都不曾想過那身體極好的老道士,竟然也會有離開的那一天。

生活在二次元裏的生物,對周遭的世界,總是遲鈍的。穿越前的江寧,并不是一個善于交際的,雖然穿越後也并沒有改變多少,但他至少在試着去改變。

可那曾經宅在宿舍裏一個人默默看着小說混跡于二次元的他,縱然,在自己的世界裏無所不能,可當真丢棄了那層僞裝那層殼子,他又還剩下什麽呢?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面對着陌生的事物,這曾經的二次元生物,在一次次的為生活所迫終歸,固然是學會了某些法則某些東西,可更多的,卻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認同與懷疑:

也許,某一個早晨醒來,他便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世界。

這是不現實的。而在那一次次深深的迷茫與懷疑之中,老道士陳抟是第一個也是目前為止唯一一個給過他安全感與歸宿感的。

雖然,他也曾不無惡意的猜想與懷疑過這老道士的用意。

可這老道士對他真切的好與愛護,他又怎會不知?

而現在,這老道士說他要死了。在死之前,要将他托付給這面前的青年,有着名臣之姿的張詠張乖崖。也是,他的機緣所在。

“弟子江寧甘願,随侍于老前輩之前!”

孩童所特有的軟糯稚嫩的語音裏,帶着說不出的哽咽與決然,直直的跪倒在散落了枯落竹葉的林地裏。這孩童白皙的小臉上,不知不覺間竟已是淚水遍布。

只讓人覺得這孩童的聰慧與懂事,令人心疼。

掌中的蒲扇揚起,狠狠的向着江寧那張包子臉落下,卻又在毫厘之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而江寧所感受到的,只是一縷過境的清風,連他身上一片小小的衣角都未驚起。

心中驀地一酸,大片大片的淚水,猶如不要錢般揮灑出來,喉嚨口裏,吐出幾聲猶如小獸般哀鳴的嗚咽。這一夢之間從未來世界穿越到大宋朝的孩子,第一次的,發出了不知所措的聲音。

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是對于他這個從小沒受過多大委屈的未來人來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一心沉迷于虛以的世界,和周邊人、和親戚朋友、和父母家人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沒有共同話題。

因而初始時睜開眼面對這陌生的世界時,害怕與恐懼之餘,私心裏,還是有那麽一點小小的雀躍的。

只當殘酷的現實掀開,那些生活于普通人的家庭裏所無法看到無法想象的東西一下下的沖擊着他的感官視角,饑餓使得他不得不低下頭時,他才知道他曾經所以為的那些,是多麽的可笑。

也只有這麽一個人,這個打扮得邋裏邋遢的老道士,将他從乞丐堆裏撿回,帶到自己修行的洞府,給予他衣食,教他讀書明理,為他釋疑解惑。

這世上,這陌生的大宋朝,若使斯人逝去,又還會有誰,如這老道士般對他呢?

生長在那個普通家庭裏,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完全将自己沉入了二次元世界的江寧,從來都是一個不善于僞裝的,即便他已經很努力的去做了。

在這個世界醒來後,最開始,因着這個緣故和年紀幼小,他可謂是吃盡苦頭。甚至差點被人為的毀壞這身體,做那行乞的工具。也就是在這時期,老道士陳抟将他解救了出來。

老道士號稱睡仙,睡眠乃是他的修行方式。可為了江寧這小娃娃,他卻是不知多少次的,從入定中醒來,只為給他解惑。

江寧殼子裏裝的畢竟不是小小孩童的靈魂,一應說話行事,自然也學不到真正如同那些小孩般,偶有驚人妙語、亦或是大逆不道的言論,放在老道士陳抟這裏,卻只是輕描淡寫的替他遮掩過去。以免惹起不必要的麻煩,甚至興致來了,還會和江寧饒有興趣的辯駁一般。

這樣的愛護,是他在前世那并不出色的親身父母身上,所沒有感受到的。

“弟子江寧甘願,随侍于老前輩之前!”

一抽一涕的話語,由這長相讨喜的孩童說來,分外可憐。便好像一只受了傷的幼獸,固執而無力的宣告着屬于自己的主權。

莫名的酸澀。

“那神仙之術呢?你便不想再學了?你所做的決定呢?便如此輕易的放棄了嗎?!”

故作嚴肅的冷了臉,惡聲惡氣的言語,卻在目光觸及到了那滿臉的淚痕時不自覺的軟化了下來:

“此為末法之世,于我等是囚籠,但你之魂魄,雖屬此世,卻也不屬此世。天演四九,未嘗便沒有一線生機,又何必......為這俗世所牽擾?”

滿是淚痕的小臉,有片刻的怔愣,卻又在最後,化作了深深的肅穆與決然,再不見得絲毫的遲疑:

“弟子江寧甘願,随侍于老前輩之前!”

一模一樣的話語,從江寧的口中吐出,仿佛不知從何時開始時,面對着這老道士時,除了那偶爾的辯論及問詢,他便只會,一字一句的重複着這說過的言語。而這老道士,便那麽漫不經心的聽着,偶爾神游物外,但卻從來也不會,因此而錯過半點關于他的狀況,以及情緒。

讓江寧失望的是,老道士這次,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并沒有如往常那般,對着江寧辯論或者是解釋些什麽,更不曾答應他這要求。只是将目光轉向那坐于一旁的張詠,問道:

“貧道亦不勉強于你,一切全憑你之意思。”

深吸一口氣,正了正衣冠,那帶着溫和笑意的臉上,已不見半點的輕松或者其他多餘神色,只餘一派肅穆,這是個靠得住的。

起身,正正經經的施了一禮,張詠方才肅容道:

“張詠定不負老先生托付!”

這是答應了。

沒有其他多餘的承諾,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保證,但老道士陳抟知道這位大宋朝未來的名臣,他一定會做到。

“征吳入蜀是尋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養閑散,也需多謝鬓邊瘡。”

似詩非詩似谒非似谒的四句話語講完,老道士陳抟便閉了眼,似乎不願多言。張詠知道,這便是最後的送別了,也不多言,只安安分分的施了一禮,便只身向着老道士陳抟所建的走去。他知道,這兩人間,想來是有離別的話語,要說的。

至于那似詩非詩似谒非似谒的四句話語,還是留待日後慢慢參悟吧。

這時間并不長久,也不過是盞茶的工夫,老道士陳抟便與江寧一前一後的,回到了石室。江寧臉上已沒有了淚痕,只神色間,難免的帶了些萎靡。

簡陋的石室間,除了雲床、蒲團等物,最為常見的便是書了。各式各樣的書,天文地理、歷史星相、兵法謀略、民生百态。

這華山之上的石室不多,但也不少,自很久以前開始,這老道士便在此隐居了。而每間石室中,裝得最多的,也便是他歷年來所收錄的書籍,幾乎每一間石室皆是如此,同樣的制式,同樣的擺設。

除了,江寧所住的那間。

唇角扯起一個頗為難看與艱難的笑容,江寧對着老道士陳抟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響頭,方才走上前來,對着張詠施了一禮,道:

“江寧以後,便打擾先生了。”

手掌擡起,摸了摸那柔軟的頭發,張詠心中,莫名的堵得慌。但他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問道:

“接下來,有何打算?”

話是對着江寧說的,問的人,卻是老道士陳抟。言語中,未盡之意很是明顯:

可還要多停留一些時日?

擺了擺頭,頗為欣慰地搖着掌中的蒲扇,目光中,是濃濃的不舍。但,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尚殘留着些許淚痕的包子臉上,飛快地閃過傷心無措等複雜的情緒,江寧猛的跳出張詠手掌的範圍,好似一只受到了極大驚吓的兔子,帶了幾分閃避及不自然道:

“我去收拾行李!”

這話尚未說完,那小小的身影,便飛快的消失在了這石室之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