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蜀亂,入蜀,異族
時光前進到大宋淳化五年,當朝的皇帝,嗯,也就是官家,仍是那位自斧聲燭影裏走出來的宋太宗趙光義。只這身體,已是大不如前,而江寧也從昔日那個小小道童,成長為了一個人物風流的翩翩少年郎。
白皙圓潤的包子臉長開,身形抽長,眉目溫和身姿秀逸,面目俊朗。嘴間常挂着一抹溫柔的笑意,任是誰人見了也不得不誇上一句好兒郎。
彼時的大宋朝,立國未久,成天嚷嚷着“存天理,滅人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那幾位老夫子大聖人尚不知于哪條路上呆着。對女子的管制,雖不像唐時那般放松,卻也不至于如後來那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地步。
如江寧這般的少年郎,自然,是頗受女子歡迎的。
自離開了華山,随張詠東奔西跑,歲月變換,對老道士陳抟的記憶,日趨模糊。江寧也仿佛變了個人一樣,開始努力的去學着待人接物、一應知識、不論文武,盡全力的适應這個世界。
就好像當初華山之上那繃着一張小小的包子臉的孩童一下子開了竅般,去哭,去笑,去關注這身邊的一切。卻再不是以一種游離于世外或者游戲的心态。
他是開始真正融入了這個世界。
而老道士陳抟口中的未來名臣,這位在江寧的前世來說并沒有絲毫印象的張詠張乖崖,也沒有辜負陳抟老祖的托付。一直是盡心盡意的,照顧着這孩童。
天高九月,船行水面,水上的涼風徐徐的吹拂着,帶着絲絲縷縷陰寒的氣息。對于剛從三峽裏出來的船上衆人來說,卻是再清新與安寧不過。
不同于楚人“巫山*”的浪漫情懷,那不曾經歷過陰聳詭谲之景的旅人們,在此之前是無法想象那不安與壓抑的。
這是江寧跟随張詠的第九個年頭,當年的孩童,已然成長成十□□歲的少年。而老道士陳抟,已于七年前仙去。仙去時,江寧并沒在身邊。聽說那日,華山之上有五色雲團上應天光,天音妙語,異香經久不散。
聽到這傳言時,江寧正在練字,處于孩童與少年交界處的小郎君,那白皙圓潤的包子臉上,已經可見成長後的的風華,黑黝黝的眼,便仿佛一雙看不分明的深潭,分外的清幽、引人注目。骨節分明的手指,并不若一般同齡人那般大小,反倒分外的修長瑩潤。
筆下的字,有那麽一瞬間的淩亂,然後便好像打開了傾瀉的洪口般,滾滾的淚珠侵染上白的紙、與濃的墨,掌中的筆杆飛快地揮舞着,直至看不清身影。只在那紙上,留下一道道水墨模糊的墨痕。
但他終是,沒有哭出聲來。就好像一只倔強的小獸,固守着最後一份驕傲。
也始終,銘記着那老道士留給他的最後話語,以及,他對那老道士的承諾:
此世無仙亦無聖,為末法世也。天道循環,衆生皆有緣法,老道士順應天命一生,卻也逃不過這生死輪回的侵擾。
臨死,不求天道憐憫,許他來世如何;不求命數如何,留有,一線生機;只願,江寧這經他收養的小小道童,在這末法世界中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證明給這蒼天、這命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這麽的,無能為力。
“你之魂魄,雖屬此世,卻也不屬此世。天演四九,未嘗便沒有一線生機”
那日老道士離去前的言語,江寧這屬于未來人的魂魄,在老道士眼中,或許就是那變數了吧。
老道士陳抟是真正的求道者,在他最後死亡的那一刻都不曾放棄過對這天道的探尋。可這時運連綿,他終究沒辦法踏出那最後一步。所以便将一切,寄托在了江寧這孩童身上。
這是江寧在那最後道別的時候方才知道的。
沒有那充滿惡意的奪舍,沒有玄奧莫測的因果緣法,沒有滿懷着陷阱的陰謀詭計。有的只是一個求道路上的先行者對後輩的莫大期許。
這是江寧所不曾想過的。也因此,渾渾噩噩了那麽多年,江寧第一次找到了在這個世界的目标與價值。
跟随張詠,只是因為那老道士最後的交代,以及這麽多年來,這未來的大宋名臣對他的照顧。
那可憐而不甚清晰的記憶裏,并沒有對這大宋朝未來名臣的記載。年前來自于蜀地的叛亂,更讓江寧有一種無所适從的感覺,他甚至不清楚所謂的歷史,是否在這裏發生了偏折。
至少他印象裏的大宋朝,除了來自北方少數民族的威脅,以及梁山、方臘的農民起義,并未有過其他多少來自內部的災難。就像他印象裏的大宋名臣,除了寇準、包黑子、岳飛那幾個以外,并沒有這張詠張乖崖的存在,這蜀地的農民起義,來的是如此的迅猛而突然。
印象裏的天府之國、成都平原,那即使是在後世的數千年歲月裏,仍養活着一方百姓的地方。在這大宋朝時,竟然也曾爆發過農民起義嗎?
江寧并不清楚,可這事情确确實實的發生了。就在這大宋朝的太宗皇帝尚在位之時,就在這年前。以王小波、李順為代表的蜀地農民們,打着“均貧富”的旗號,從者萬餘人,占領并控制了大半個蜀地。
也就是在四月裏來,當朝的宰相王旦王相公向官家推薦了張詠做為益州知州,入蜀治理。只不過直到五月份,益州城方才為官軍收複。也因此,張詠入蜀的進程一拖再拖,直到九月,方才提上行程。
這是一條并不起眼的貨船,當然,如果是考慮到船上那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員的話,就有那麽幾分的不同了。
除開張詠這即将到任的蜀地知州,江寧這人物風流來自于千年之後的少年郎,讓江寧感到意外的是,竟然還有不少高鼻深目、說着一口流利大宋官話的外國人。
賜樂業人,也叫,藍帽回回。
與後世江寧所見的那些外籍人士,并沒有多大的區別。
嗯,當然也可能是在江寧看來,那些外籍人士都是一個模樣。
這是一群來自于遙遠海外的異族人,他們那與衆不同的習俗及生活方式,及某些習俗,使得很容易的,将他們和記憶裏的某些民族聯想到了一起:
猶太人。
這樣的發現,使得江寧雀躍不已,就像一位久在異鄉的旅人,在陌生的地方,終于發現了些許可以證明當初存在的東西。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孰知誰為莊周,誰為蝶乎?
在這陌生的年代陌生的王朝生活了這麽久,那份來自于千年之後的記憶,又是否真實?那二十一世紀的江寧,又可曾,真實存在?
這一切已無法去證明,至少于目前的江寧來說,做不到。
也因此,對這群遠離了故土流落到大宋朝的異族人,江寧分外的感興趣。
感興趣的不止是江寧一人。
“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秉承着唐太宗以來思想的宋朝士人們,對這來自遠方并仰慕中華文化的異族人的态度是包容的,包容而寬厚,并不因為那肆掠于西北的契丹人有所改變。上國氣度,并不只是一句坐井觀天的空話。
自□□立國以來便定居于大宋朝國都汴京的賜樂業人,是天生的生意人。而此番他們入蜀的想法,自然,是為着財富。
蜀地閉塞,地處偏遠,那适宜的氣候、肥沃的土地、及水旱适宜的都江堰,造就了天府之國的美譽。
可自當朝官家即位以來的天災*改變了這一切。
民不聊生、餓殍遍野,繁重的賦稅及當地豪族大戶、貪官污吏的侵占使得一切都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起義爆發了,并以燎原之勢迅速席卷着蜀地。
而這樣的情況下,這群嗅覺靈敏的賜樂業人竟然想着入蜀做生意?
這使得即将就任蜀地知州的張詠不得不對此報以十足的興趣。
很顯然的,這群講着流利官話并在汴京生活了很久的藍帽回回們,雖然有着完全不同于宋人的習俗文化與樣貌,卻對大宋朝的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尋常的理解。
比如經濟。
唐末以來的分裂歷史,并沒有在大宋朝兩代皇帝的努力下得到解決,歷史滾輪推動下的大宋朝經濟卻得到了超乎前朝的發展,貨幣短缺,這是一個擺在大宋朝君臣議案上的大問題。
宋人們對于貨幣的概念并不清晰,可來自于後世的江寧卻清楚的知道,做為商品流通使用工具的貨幣,一旦出現了問題,将會造成怎樣可怕的影響。
當然,這影響于現在的大宋朝君臣而言并不清楚。或者說,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局限使得他們雖然将這件事提上了議程卻沒有想出好的解決方法。
在金本位尚未建立的時代裏,做為國家貨幣基本單位的銅,在大宋朝是極度缺乏的。遑不論,還有每年要交給契丹人的大量歲幣。于是立國以來的大宋朝君臣們,想到了一個不是主意的主意:
禁止銅礦入蜀。
并且一直堅定不移的執行着。
這是在抑制着蜀地經濟的發展。
一個缺少足夠貨幣的地方,地處偏遠交通閉塞,又會有多少商人,願意在此活動呢?更何況,大宋朝的賦稅中,商稅,亦是占了極大的成分。那些為了政績的地方官員們,在無法從一擲千金的商人們身上獲利時,其目标會轉向誰,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