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萬神殿
【1944年4月,羅馬】
一九四四年春季,意大利的戰局如火如荼。
隔着古斯塔夫防線,盟軍與德軍南北對峙。狹長的亞平寧半島上,狼煙四起,烽火連天。
羅馬,就在烽火的中心沉默地伫立。
萬神殿的臺階前,本堂神父帕德裏奧看了看暮色漸染的天空,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他是個瘦小枯槁的老人,寬大空蕩的綠色袍服和白色長衫裏面足夠塞下三個身體。風一吹來,頭頂那一圈稀疏的灰白頭發就在空氣裏有氣無力地飄動,像一團陳年的舊蛛絲。
因為戰事,萬神殿久已不做彌撒,大門緊閉。神父穿過門廊,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鐵鏈上粗大的挂鎖。用力向內一推,兩扇七米高的青銅雕花門板豁然洞開。故紙的黴味撲鼻而來,夾雜着些微灰塵的氣息,像在提醒來訪者,這個地方貯藏了多麽悠長的歲月。
神父轉過身,一只手舉起四四方方的老式金屬挂燈,擡起另一只手勾了勾,招呼着跟随在身後的人:“到這兒來,孩子。”
從石造穹頂的天窗透進來的暮光照亮了寂靜無人的萬神殿。直徑四十多米的圓形大廳內,一排排一人多高堆垛整齊的板條箱幾乎占滿了視野,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大型貨運倉庫。地板上鋪着厚厚的油氈,每個箱子的尖角都用布條包裹,以防止碰壞大理石地面和牆壁。
神父在板條箱中間留出的狹窄甬道上小心翼翼地挪步。他的腳踝扭傷了,這使得他走動時像一只搖搖擺擺的企鵝。他一直來到大殿中間,圓形天窗的正下方。這裏沒有堆放物品,空出了一片大約二十平方米的地面,放着一床簡陋的鋪蓋。
“如果你不害怕一個人在這裏過夜,可以睡在這裏。”神父說道,又豎起手指,指向那個天窗:“下雨的時候用防水布把箱子蓋上,記得檢查地面那些排水孔是不是通暢。還有這盞挂燈——”他用手扳了扳玻璃燈箱前面一塊可以活動的金屬板,“記得睡覺時要熄滅,這裏面是碳化物燃料,小心不要引起火災。”
得到了對方的應諾之後,神父嘆了口氣,撫摸着身旁一口板條箱:“對不起,孩子,不要怪我這個老頭太啰嗦。差不多半個羅馬的藏書都在這裏了,請你一定、一定,要照看好它們哪。”
年初,盟軍打到了距離羅馬只有一百三十公裏的卡西諾鎮,對那裏的轟炸持續了一個多月。時常會有機群從羅馬上空黑壓壓地飛過,惹得警報大作。雖然羅馬是不設防城市,未曾受襲,卻已是滿城人心惶惶。
從那時起,未雨綢缪的帕德裏奧神父就開始着手做一件事:把羅馬城內圖書館和檔案館的資料運送到梵蒂岡或收藏到教堂,希望它們可以躲過或許會到來的劫難。
做這件事幾乎只能依靠私力。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歲,教廷和意大利文物部門都無暇他顧,即使有精力,也主要放在雕塑和繪畫那些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品之上,對于書籍的關注度要小得多。帕德裏奧神父連一個固定的幫手也難以覓得,只好拖着老邁的身軀到處奔走。
幸運的是,他遇到了一個志願者。
這個年輕人自稱叫Ray,能說簡單的意大利語。據他自己說,他是中國來的留學生,證件和財物全都在空襲中丢失了。他願意給神父當幫手,希望借此換取食物和落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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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段“試用期”,神父認為他很可靠,頭腦也清爽,決定把萬神殿的工作交給他。
這個年輕人,就是不幸穿越了的總裁大人。
最初一段日子,盛銳過得不堪回首。
精神的痛苦自不必說。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思考着兩個嚴肅的哲學命題:一、我一定在做夢;二、這tm不科學。
而更具威脅力的痛苦來自于身體。足足有一個月的時間裏,他沒吃到過一餐像樣的食物,僅僅有從施粥所得到的一丁點少得可憐的救濟。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胃病犯了。
這個病是他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念書時落下的。沃頓商學院的競争很激烈,人人都是自命不凡的未來商界精英,稍不留神就會被打到廢柴的隊伍裏不得翻身。結果,他患上了胃潰瘍。從此以後,只要精神太緊張或是生活不規律,就會舊病複發,提醒他善待自己的身體。
現在,又是這絞痛的胃使他從震驚和狂亂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假如再不停止惶恐,想辦法覓食喂養自己,那麽他很快就會成為羅馬街頭一具硬邦邦直翹翹的無名屍體。
最終在一個饑寒交迫的夜晚,他審視着自己命薄如紙、餓得要死的現狀,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愛咋咋地吧。
不再試圖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接受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他自從出生起就在這裏生活,并且要一直生活下去。
然而,決心很堅強,現實很凄涼。
到處嘗試着找零工謀生的時間裏,他逐漸意識到一件事:他不幸來到了意大利二戰史上物價最奇葩的一年。
四年前,戰争剛開始不久的時候,一個羅馬人一天的平均生活成本是五裏拉。
今年是一千裏拉。
他當前的全部財産是一歐元。
而且還不能用。
這種“風蕭蕭兮易水寒,想吃飯兮沒有錢”的心情,怎一個愁字了得。
幸運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注意到了需要雇用幫手的帕德裏奧神父。沒費太大力氣,他就贏得了這份工作。
要幹的活很簡單:首先是整理登記,把每本書的信息詳細記錄下來,便于以後重新歸檔;其次是清潔養護,定期晾曬,以免這些脆弱的紙張發黴生蠹。
作為報酬,他每天能得到一份土豆湯、一點蔬菜和兩塊面包。說是面包,其實只是一種粗制的、混合着麸皮和碎玉米的黑面團。不是神甫吝啬,每人每天的定量配給只有二百克,還經常不夠數。光是這麽一丁點食物,就可以賣到一兩百裏拉甚至更多。
盛銳對于這樣的安排毫無意見。待在萬神殿令他感到安心,就好像一個跑丢了的小孩待在跟大人走散的地方,期盼着會有人來找他。
神父離開之後,盛銳從裏面鎖好大門,整個萬神殿就成了他的私人空間,一個獨立的世界。按照神父所交代的把一切事務打理完畢,他在那張簡單的床上躺了下來,雙手疊放在腦後,仰望着幾十米高的穹頂中間那個圓形天窗。
這個天窗叫做“天眼”,是萬神殿最著名的奇觀。
白天,陽光從這裏照入,被環繞在周圍的一排排雕镂方格映襯,有一種放射狀的視覺效果。更為奇妙的是,在特定的時間,光斑會依次照亮大殿內壁上層的七個凹龛。某種程度上來說,整個萬神殿就是一個巨大的日晷。
而在這樣晴朗的夜晚,則可以透過它仰望星空。
從他躺着的地方向左邊看去,有一尊聖母像。他遠遠地望向它——确切地說,是望向那個方向。因為沒有燈光照明又被箱子重重遮擋,他其實什麽也看不見。但那尊雕像的姿态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聖母瑪利亞平伸着雙臂,表情沉靜,手中抱着聖嬰。
雕像基座下方就是拉斐爾的墓室。此時此刻,生與死,人與神,短暫的俗世與永恒的星辰,都在這個空間內奇妙地并存着。
他不是基督徒,以往每次來這裏參觀時也沒有什麽感覺。然而這樣的夜晚,卻有一種奇異的悲憫在某個瞬間擊中了他的心。
在把基督奉獻給世人之前,聖母瑪利亞究竟是以怎麽樣的心情,面對着自己注定将會失去的孩子呢?
那或許是凡人永遠也無法知道的,因為凡人總是執著于失去之物。
他把手伸進衣服內袋,掏出那枚一歐元硬幣,放在掌心把玩。硬幣是德國造的,背面鑄着“聯邦之鷹”圖案。因為每晚都摩挲,它變得晶瑩锃亮,仿佛一面光可鑒人的小巧銅鏡,反射着從“天眼”落入的星光。
他的財富,名譽,地位,全都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在轉瞬之間失去了。只有這枚硬幣留了下來,像一個來自于前世的未了之願。
不管出于什麽樣的原因,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接受,那些曾經的過往都已結束,至少是暫時結束了。
他強迫自己相信:假如現在這一切都是命運跟他玩的一個游戲,那麽,神一定至少會給他一次獲得獎勵的機會。他堅持得越久,能實現的願望就越大。只有當他以真誠的心态對待這場游戲的時候,轉機才會降臨。
或許是這樣的想法在冥冥中奏效了。轉機的出現,比他想象中的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