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那天午後,最後一批書籍被三輪車運到萬神殿。
盛銳出來迎接帕德裏奧神父,遠遠看見臺階下面還站了另一個人,白襯衫的袖子挽到肘部,正在把零散的書一摞一摞搬下來,颀長的背影像白楊樹一樣秀麗挺拔。
“Ray,有人跟你作伴啦。”神父指了指那個人,“他是中德混血,之前在梵蒂岡做志願者。聽說我們這裏缺人,就過來幫忙。他經驗很豐富,那些破了的書可以交給他修補。”
哎喲?
獨處了這麽久,再沒有比來個同伴更讓人開心的事了。盛銳興奮地跑過去圍觀。
聽見腳步聲,那個人轉身回眸。溫潤的東方人長相,面容如玉,黑發如墨,除了蒼白的膚色和湖水般碧綠幽深的瞳眸,幾乎看不出他的日耳曼血統。聖光般澄澈的陽光傾灑在他身上,在這一刻有如神谕。
然而那雙漂亮的眼睛卻沒有表情。不是冷漠或麻木,也沒有傲慢或敵意,僅僅是沒有表情。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盛銳覺得自己好像也是一只箱子。
“你好,我叫盛銳。你可以叫我Ray。”盛銳友善地遞出橄榄枝。
那個人微微點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又轉過身繼續做事。
“……”被晾了的盛銳略尴尬,像一只蹭人腳背求關注卻慘遭無視的貓。
一定是打招呼的方式不對。
他怏怏不樂地跑回去找神父:“他好像不太喜歡我啊。”
“他不愛說話,來的這一路上也沒怎麽理我。”神父露出一臉“你不是一個人”的表情。
盛銳稍稍釋然。見帕德裏奧神父走路依然一瘸一拐,不由有點擔心:“您的腳怎麽樣了?找醫生看過了嗎?”
“看過了,沒大要緊,就是走不了遠路。唉,老了,腿腳不行了。”神父有點憂傷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呃——Ray,既然說到這裏,有個事情恐怕得煩勞你。我有封信要交給佛羅倫薩教區的樞機司铎,本來一位修士答應替我送去,可他最近有別的事了,找別人我又不放心。你願不願意替我去一趟佛羅倫薩?”
盛銳很樂意承擔這個任務。不僅僅是為了神父,他也想借機到其它城市探探路。羅馬的生活成本實在太高,長安米貴,難以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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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了佛羅倫薩以後,樞機團就會派人接應,回來的時候也不用擔心。不過要怎麽過去是個問題。我試試看能不能找到辦法,到時再——”
神父尚未說完,一位趕來的執事打斷了他們的談話:“神父,主教請您到聖喬萬尼教堂去一趟,說有要緊的事商議。”
神父點點頭:“我知道了。Ray,這邊就拜托你們了。”
那兩個人穿過羅通達廣場,向城東匆匆而去。
盛銳開始和那個青年一起整理這批新來的書。
這是個繁重而瑣碎工作,要把那一堆龐大的書垛用板條箱逐一裝好,搬運到萬神殿內。
這個過程很慢,也很枯燥。為了解悶,盛銳再次嘗試着跟那個人搭話。
“能問問你的年紀嗎?”
“二十二。”
“哦。我比你大三歲。”
沉默。
“你好像不喜歡說話。”
“抱歉,我不擅長聊天。”
雖然是拒絕的話語,但卻有一種由衷的坦誠,令人相信他确實是因為不善言辭才如此沉默寡言。仿佛是為了躲避更多問題似的,他轉身到別處去了,若有若無地跟盛銳拉開了距離。
盛銳知趣地把觸角縮回殼裏,不再試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這也是無可計較的事。
“呃,我吹口哨的話,會不會影響你?”盛銳問。
“小默”搖搖頭。
于是盛銳随口吹起不成曲調的音符。口哨會讓他覺得稍微快樂一些,而且還有一個自欺欺人的用處:掩蓋他肚子咕嚕嚕的饑鳴。就好像聽不見這個聲音,就不會覺得餓似的。
不過,終究是自欺欺人罷了。
搬完一半的時候,他覺得眼發黑,冷汗直冒。肚子的叫聲可以掩蓋,饑餓造成的低血糖卻是沒法掩蓋的。平時運動量少還不太覺得,一做體力活就支持不住了。他扶住箱子彎下腰來,以免暈倒。
出乎意料的,“小默”主動開口了:“你去休息吧,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依然是之前那種平淡的語氣,與其說是在提出一個建議,更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雖然覺得這麽把事情丢給對方很不好意思,但身體着實容不得他勉強。盛銳倚靠在一旁的箱子上,看着小默一個人忙來忙去。
除了那句話之外,“小默”什麽也沒說。這讓盛銳覺得舒服。就連那種像在看物品似的目光,此時也令他感激——在這種情形下,這反倒是一種體貼。別人的憐憫,只會加倍提醒他當前的苦厄。
趁着這短暫的空閑,他悄悄端詳對方的容貌。他只在一開始跟他打了個照面,之後震懾于對方的低氣壓,一直也沒好意思細看人家的臉,但總想找個機會再瞄幾眼。
因為,這個人,很美。
打第一眼看見,他便想到了一個有點古舊的詞:姣若子都。
盛銳自己長得漂亮,對別人的容貌也不自覺地眼光很高。不論男女,鮮有能入他法眼的美人。但即使是他,也無法對這張臉龐挑剔什麽。英俊與姣美,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并存于同一副容顏,動人得難以言喻。就連那束連月來都只在凹龛上懶懶游走的陽光似乎也格外眷戀着他,順着牆壁溜将下來黏在他身旁,暖暖的光斑有一種久違的寧靜。
這樣的美麗撫平了他心中的焦慮。就好像一個又餓又累的迷路旅人,在山窮水盡之時不期然地遇見一片世外仙境般的美景。雖然無濟于事,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樓,卻令人感覺仿佛能因此而得救。
休息了一會兒,盛銳感覺好了一些,打起精神繼續搬書。等所有的書都搬運完畢,天色已微微擦黑。
“我明天再來。”“小默”向他告辭,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盛銳點點頭,沒有問他晚上在哪裏過夜,反正估計他也不會說。
把大門落了鎖,他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在地鋪上躺下。
每晚睡覺前,他會做一點讓自己開心的事,用鉛筆在紙上勾畫一些簡單的形象,塗上顏色。顏料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從一個落魄畫家那裏要來的,癟癟的幾小管,每種顏色都所剩無幾。他規定自己每天只能用一點點。
他一向有個愛好,喜歡看鮮豔的顏色,同時腦中會自動浮現出各種各樣的旋律,通常都很歡快。那種時候他就會用口哨把它們吹出來,今天他畫了一只綠眼睛的小黑犬,這是“小默”留給他的印象。他對于賦予對方這樣的形象感到很滿意:“小默”就是“小黑犬”嘛。他特意把它的身體畫得圓潤可愛,看起來十分柔軟,就像他給他的感覺。
不過,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
他在那雙綠色的圓眼睛上方添了兩筆,小黑犬一臉嚴肅皺起了眉頭。
他愉快地用雙手把畫撐在眼前盯了一會兒,腦子裏慢慢出現勃拉姆斯的搖籃曲。他用口哨把它吹出來。
然而另一種聲音很快出現,打斷了寧靜悠揚的旋律。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又開始大喊大叫,并且有振聾發聩的趨勢。
他對着它大聲念了三遍意大利政。府的口號:“Se mangi troppo derubi la patria(吃得太多等于打家劫舍)”。但它拒不接受這樣的理由,繼續哭號着要求更多食物。
盛銳嘆了一口氣。
雖然每天拼命讓自己顯得快樂,但其實哪裏真的快樂得起來。不用照鏡子,從髒兮兮的衣服和雙手就可以想象到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糟糕。他已經很久沒洗澡了,因為肥皂也是定量的,市民每月憑配給票領取一小塊,他買不起。為了盡量保持潔淨,只能用涼水擦身洗頭。
他只有一套衣服,是用面包換來的。他原來的衣服在這個年代惹眼得太過分,就連做舊也掩蓋不住,只好偷偷處理掉。現在這套僅有的衣服是一件泛黃的粗布白襯衫和一條已經看不出是什麽顏色的工作褲,因為肮髒而産生令人不快的氣味和觸感。
更糟糕的是,即使是這麽窘迫的狀态,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了。萬神殿的這份工作只不過是臨時的,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這些日子只要有空閑,他就到處去謀別的差事。可惜用得着的技藝他全不會,他會的技藝全用不着:用不着計算期權定價,也用不着管理投資組合。就連去當苦工他都沒有足夠的力氣,今天的事已經悲摧地證明了這一點。
唯一的希望是,再過兩個月——如果歷史沒有改變的話——羅馬就要解放了。美軍進駐之後,也許他的英語會給他稍微帶來一丁點好運氣。然而他很懷疑,這具并不強健的軀體是否已經快到極限,支撐不了兩個月了。
他花了點時間把這些悲觀的念頭從腦中逐出,強迫自己睡覺忘記饑餓。
不要發愁,他對自己說。會有辦法的,明日又是一天。
他在漸漸暝暗的光線裏閉上眼睛。睡意快要上來的時候,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篤,篤,篤。
不大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廳裏回蕩着。
他有點驚異地望向那兩扇緊緊閉合的高大銅門。誰這麽晚還會來訪?神父嗎?
篤,篤,篤。
緩慢的敲門聲再次響起,比第一次更加清晰。
盛銳站起身,過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