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密
小默站在門口。
昏暗的光線,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點晦澀不明。
“你忘了東西嗎?”盛銳有點莫名其妙。
對方一言不發,往他手裏塞了件東西便轉身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漸染的街道上。
直到看不見他了,盛銳才回神打量手裏的東西。一個拳頭大小的油紙包,挺沉,胖鼓鼓的,像一只飽滿的橙子。打開一看,切得碎碎的烤面包幹和奶酪幹,像黃金和鑽石一樣耀眼。
除此之外,竟然還有幾塊散碎的黑巧克力。
巧克力在這個年代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特供,整個歐洲的平民百姓都沒多少人能見到。
而且,這種巧克力似乎還有點特別。
盛銳在一口用作床頭櫃的箱子上鋪了張紙,把巧克力碎塊一點一點拼接在一起。
可以看出,它們原本形狀是扇形,如同一塊被切開的小比薩餅,上面整齊地排列着一圈圈唱片般的凸起紋路,很像二十一世紀的人們無比熟悉的wifi符號。
這種标志性的形狀,應該是“巧咖可樂”牌巧克力(Scho-Ka-Kola)。
盛銳不禁在心裏畫了個大大的問號。它在這個年代有特殊的用途,普通人很難弄到。
他按捺下滿腹疑問,拿了一塊放進嘴裏。對于一個饑餓的人,食物從何而來并不重要,只要有就行。
跟後世那些會讓人的味蕾都融化掉的比利時巧克力相比,它的口味不算濃郁,略顯堅硬的棱角硌着舌頭,好一會兒才開始釋放出一絲一縷的甜。但他堅持認為,這是他嘗過的最好的味道。
盡管胃在興高采烈地繼續期待,他還是無視它的抗議,把這個珍貴的小紙包重新攏好,放在不容易夠到的地方,以免自己一口把它們吞了。他已經學會了把有限的食物慢慢勻着吃,不浪費一丁點能量。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不禁開始懷疑昨晚的事是一個夢,是太過饑餓而産生的幻覺。不過當他坐起身時,那個小小的油紙包還乖乖站在原處,告訴他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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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默早早地來了。
連一句禮節性的招呼也沒有,他直接蹲在那些箱子旁邊,開始着手整理那些殘損的書卷。
盛銳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應該簡單地道個謝。
“呃,昨天……謝謝你拿來的東西。”
小默點點頭,依然什麽也不說。既沒有擺出有恩于他的姿态,也完全不打算借此跟他拉近關系,仿佛一切理所當然。
盛銳隐隐感覺,他這樣拒人千裏的态度,除了本身的性格之外,似乎也是為了隔絕別人的窺探和詢問。
畢竟,身處這滄海橫流的亂世,很多人都不得不懷着各種各樣的秘密孤獨生活,盛銳自己其實也是。
這個人,應當同樣如此吧。
整整一上午,幾乎沒有交談。
兩人的分工很明确:盛銳登記條目,對方修補殘損。登記當然比修補來得快,所以盛銳大部分時間很閑,看着對方工作。
一部七零八落的脫頁殘本,先拆開書脊,把修補帶裁剪到與書頁相同的長度,沿着紙張纖維的紋理方向黏合在訂口處,另一面與書脊固定,慢慢刮平氣泡。再稍加整理,一本書就整整齊齊訂補好了。
小默效率很高,沒多長時間,手邊就擺出了一片修複好的書。他停下來四處看了看,問:“修補帶還有麽?”
“在那邊的箱子上。”盛銳指指自己的“床頭櫃”。
等小默走過去了,盛銳才突然想起,自己每晚臨睡前塗的那些畫也都随手放在那兒,沒有收起來。他趕緊回頭,只見小默正在看那只綠眼睛的小黑犬。
“這個……那個……那是……”盛銳囧囧地思索着要不要解釋什麽。如果單是小黑犬,倒是還沒什麽,可那雙綠眼睛實在是太明顯的昭告,幾乎等于在旁邊寫上了“這就是你喲~~~”
小默看了一會兒,什麽話也沒說,拿起了修補帶。正要轉身,他忽地頓了一下,目光投向一旁攤開着的幾本書。那些書有點受潮,盛銳把它們揀了出來晾着,等待做下一步處理。
小默拿起了其中的一本。
那是一部泛黃的手抄卷,不太厚,上面寫滿看着像是拉丁文的字母。因為年代久遠,字跡模糊不清,紙邊磨破了,有幾頁已經散落。他小心翼翼地翻看它們,眼睛裏慢慢出現了一種異樣的神采。
過了一會兒,他轉向盛銳,展示了一下那本書:“這個,我晚上拿回去修,明天再帶過來。”
因為神父交待過,什麽事都可以放心交給他,盛銳點點頭不加過問。
小默用戴着手套的指頭很珍愛似地摩挲着封皮,忽然說了一句很古怪的話:“Ray,你是一個能給別人帶來好運氣的人呢。”
聲音很輕,幾乎是嘆息般的自語。
更為古怪的是他的神色。
那像是一種……
一種終于解脫了似的釋然。
盛銳摸不着頭腦。不過他習慣了小默一直以來神秘的作風,他不解釋,他便不追問。
這一天小默臨走,也給了盛銳一個裝滿食物的紙包。此後的每一天,也都是這樣。
面包,奶酪,巧克力碎塊,偶爾還會有肉醬。每次的分量都不多,作用卻不可估量。盛銳的低血糖症被治愈了,精神也越來越好。
但兩個人的關系卻依然如故,一點都沒有變得稍微熟絡起來。只要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反倒會覺得輕松,不必為了尋找聊天的話題而尴尬。
然而,某個一直被盛銳刻意回避着的疑惑也随着時間變得越來越明顯。
首先,小默拿來的那些食物,來源極其可疑。它們每次都被弄得十分細碎,這個年代的普通老百姓大概不會注意到任何蹊跷之處。
可盛銳不是這個年代的普通老百姓。他發現,從種類上來看,它們很像是德國國防軍的“鐵配給”。而那種“巧咖可樂”巧克力,通常被當作戰鬥口糧。
其次,小默的一舉一動都露出長期經受訓練的痕跡。比如他的手指常常會無意識地緊貼長褲的外側中縫,加上那樣挺拔的姿态,顯示出他是一個習慣站軍姿的人。
最後,還出現了一個更加明顯的證據,明顯到盛銳無法再視而不見。
那天有一只擺在頂層的板條箱沒有放好,跌落在下層的箱子上,發出“砰”的一聲。
那個瞬間,盛銳的眼角瞥到,小默身形一矮,右手飛快地向左腰處探了一下。動作敏捷迅速,完全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若不是盛銳一直在留意他,根本就不會發現。
腰帶左側,是德國軍人規定佩挂手槍的位置。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這個答案像一片陰雲籠罩在盛銳心頭,令他越來越倍感糾結,不知該不該向神父報告。
而他的煩惱還不止這一件事。原本他心心念念的佛羅倫薩之行,眼下看來似乎要泡湯了。
羅馬到佛羅倫薩不算遠,不到三百公裏。盛銳上一次去那裏,開着法拉利走A1國道,一腳油門,兩個小時,妥妥的。
但那是以前。人生這東西,三十年河東……啊不,一瞬間河東一瞬間河西。現在別說汽車,就連一輛腳踏車他都蹭不到。在這個年代的羅馬,擁有腳踏車的人們需要依靠它去往毗鄰的鄉村,從農民那裏想方設法換一點點配給之外的食物,因此決不輕易借人。
沒有交通工具,啓程的日期只好一拖再拖。
不成想,正沒處抓撓的時候,煩惱忽然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被解決了。
那一天,整理完了萬神殿內全部的藏書,小默脫下手套,從板條箱後面站起身來。
“從明天起,我就不再來了。”他說。
“哦。”盛銳心裏一時有些五味雜陳,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失落。相處了一場,他連他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就要分道揚镳彼此相忘。不論小默究竟懷着什麽樣的秘密,往後都是與他再無幹涉的人了。
正在思索如果現在開口問他的名字會不會突兀,只聽小默繼續說:“我聽說,你想去佛羅倫薩?”
“嗯。”
“如果你不介意騎馬,我可以帶你去。”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邀約,盛銳腦子還沒思考,就一口答應了下來。他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訝。那樣急切的程度,就仿佛害怕晚了一秒對方就改變主意似的。
想了一想,他覺得應該補充兩句:“呃——我的身份證件丢了,只能從沒有檢查站的地方出城。如果這樣會很麻煩……”
“沒關系。”小默搖搖頭,“明天早上,我來這裏接你。”
跟神父打過招呼,第二天一大早,盛銳就忐忑不安地在羅通達廣場上等待着。
直到現在他也想不通,為什麽昨天會那樣不假思索地答應。他有種難以言喻的強烈預感:這一路他們之間不會再風平浪靜。他将會觸摸到對方的某個秘密。而那個秘密與他自身也緊緊相連,讓他的人生再次轉向。
他把手伸進衣袋,輕輕觸摸藏在身上的那枚許願硬幣。仿佛有個聲音在說:——你已經準備好迎接那個秘密了嗎?
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回頭看去,兩匹高大的棕紅色漢諾威馬披着乳白色的晨曦出現在視野裏。
其中一匹馬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那雙深綠色的眼睛正居高臨下俯視着盛銳,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
只不過,他身上的衣裝與平時迥異。
黑色及膝高筒馬靴,棱角分明的青灰色制服,左領章綴着兩顆四角星,右領章上兩道觸目驚心的閃電形标志。
盛銳的瞳孔驟然縮緊,不由自主向後倒退了兩步。盡管早就對對方的身份産生了懷疑,現實還是令他始料未及。
這一身“原野灰”加上“SS雙閃電”,每個熟悉二戰軍服的人都能一眼認出——
黨衛軍M40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