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啓程

兩顆星,是黨衛軍上士的軍銜。

這個銜級不高,但黨衛隊是特務機關,普通的國防軍下級官兵對他們心存忌憚。因此出城很順利,沒有人盤問。

出城以後,他們走的是山區的小路。

周邊的公路大多被毀壞或封堵了。卡西諾戰役之後,德國人以為盟軍分分鐘就會打到羅馬來,忙不疊地拆毀道路,設立障礙,以免撤退時被人兜着屁股——雖然這種事情後來還是發生了。

他們此行的路線是,先騎馬向北走到特爾尼,在那裏換乘汽車,再往北到斯波萊托,之後一路向西北斜穿翁布裏亞大區進入托斯卡納,最後到達佛羅倫薩。

若以中國的地理位置作比,有點類似于要從杭州去合肥,先騎馬到湖州,再到無錫,然後斜穿過江蘇進入安徽。

這麽走稍微有點繞遠,但盛銳哪敢提出異議。

亞平寧山脈之中,草木青翠怡人,空氣裏傳遞着泥土馥郁的清香和林鳥婉轉的啼鳴。和平年代在這裏悠閑地徒步旅行,是件相當惬意的事。

然而盛銳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他小心翼翼與前面的人保持着一個馬身的距離。

如果德國黨衛軍還可以勉強說是被訓練成了魔鬼,那麽,這些外籍黨衛軍志願者就是自願出賣靈魂,化身為魔。世人對他們的譴責尤甚,因為他們沒有任何理由為自己開脫。

戰争的最後,他們的結局大都很悲慘。

盛銳暗暗嘆了口氣。

為什麽,這個人,非要是這種身份不可呢。

從看見對方腰帶上的魯格P08起,他就把他的代號從“小默”換成了“08”。黨衛軍就像機器,只要有編號就足矣。

話說回來,這個家夥花費那麽多時間混跡在萬神殿當義工是要做什麽?實在很難認為是出于熱心。

當注意到對方肩章上代表後勤運輸的淺藍色邊紋時,盛銳想到了一種可能的解釋:黨衛軍內有一些特別組織,專責在占領區運送掠奪來的文物。比如曾有個昆斯伯格特遣隊(Sonderkommando Künsberg),幹的就是這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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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行事總是神神道道的08,八成也是聽命于這樣的組織。所以才會把時機計算得剛剛好,恰在最後一批書籍運到時出現在萬神殿,恐怕暗中已觀察了很久吧。

盛銳憎恨這種假設,但那身SS制服令他無法說服自己信任對方。他曾看過一部講述馬察博托大屠殺的電影《鐵蹄下的村莊》,裏面那個黨衛軍軍官前一分鐘用機qiang掃射村民,下一分鐘把一個受傷的女子從屍體堆裏抱出來悉心療救,再下一分鐘又用手qiang射殺了一個哭泣的孩子。

誰能保證,眼前這位貌似善良的上士先生,不會在某個時刻突然變成兇殘的惡魔?

盛銳暗自思忖,等到了特爾尼,最好想個辦法擺脫這家夥。

除了不想跟黨衛軍有牽扯之外,還有着某種更深層的理由——

不想給自己機會去發現08邪惡的一面。

至少,在萬神殿相處的那短暫的時間裏,這個人曾經對他表示出溫柔的善意。

他寧願相信,那是出自真心。

一路沉悶無比,兩人都默不作聲。

山裏地形崎岖複雜,他們走得很慢,傍晚才到達拉齊奧大區和翁布裏亞大區的交界處,距離特爾尼還有二十多公裏。晚上路不好走,他們就在這裏過夜。

08拴好了馬,取下鼓鼓囊囊的行軍背包。包上綁着一捆迷彩帆布卷,用裝備帶紮得緊緊實實。他把它解開攤成幾塊三角形的帳篷布,選了一塊平坦之處打下地釘,拉起防風繩。

盛銳沒想到會需要露宿,連條床單也沒帶。08忙來忙去,他無事可做,只好閑坐到一旁。

西邊的天際,薩賓山遙遠的剪影噙着一輪渾圓飽滿的光球。自下而上依次潑灑的金黃、玫紅、靛青和黛紫,仿佛一面燃燒着的彩繪玻璃。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恣肆的晚霞。在他的記憶裏,晚霞從來都被高樓廣廈切割成細碎黯淡的拼圖,在廣告屏和車尾燈的長河之中有氣無力地消退。

興奮之下,他情不自禁回頭叫道:“你看你看。”

此時此刻,他已完全不在乎他是誰,只想有個人來一起承擔這樣一場盛大的美麗。

08單膝跪着,用紐扣把迷彩帆布片固定在一起。聽見盛銳的招呼,他擡頭望向天際。夕陽給他的輪廓鑲上了一道柔和的邊,就連那一身SS制服也少了幾分邪惡。

有那麽一瞬,盛銳忽然很想相信:在這樣溫柔的宇宙之光面前,世間沒有不可理解、不可原諒之事。再怎樣身份迥異的兩個人,也只不過是一個生靈和另一個生靈。

——如果,如果人和人的關系如此簡單,那有多好。

天邊最後的光線也消失之後,這個夜晚真正開始了。

山裏的夜色黑得純粹,是習慣了城市燈火的人所難以想象的。濃墨般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周圍廣闊的空間仿佛坍塌成了一只不透氣的箱子。

不過,一旦肉眼習慣了黑暗,非常奇妙的事發生了:本來空無一物的漆黑天幕上,開始有星子一粒一粒出現,如人撒米。不知不覺之中,已然漫天璀璨。曾有一個愛好觀星的朋友對盛銳講過這種體驗,說那種從無到有的過程簡直美妙無比。直到親眼看過,才得以體會。

伴随着星空浮現,山裏的潮氣和寒意也漸起,透過薄薄的衣料爬進皮膚。盛銳這才郁悶地重新想起了現實的凄慘。正猶豫着要是就這麽就地躺下明天會不會全身酸痛,08走過來踢了踢他:“起來,到帳篷裏去。”

“我……我睡這裏就好。”不知為何,腦中驀然閃出幾個《斷背山》的畫面:山間,夜晚,帳篷,呃。

但08锲而不舍。這家夥似乎固執得出奇,看這架勢,如果盛銳拒不起來,他大概可以就這樣踢他整整一晚上。

好吧,你贏了。

盛銳起身鑽進帳篷。

裏面的空間呈金字塔形,大約兩米見方的地面上鋪着防潮布和厚厚的軍用毛毯,躺上去居然相當柔軟。

也許是知道他怕黑,一個角落裏特意放上了一只小手電,用毯子蒙着,發出一小團毛茸茸的朦胧暖光。亮度很微弱,從帳篷外面看不出。

蓋上毯子、合攏簾布,這裏就成了一個可以随身攜帶的空間,把整個世界的黑暗、寒冷和潮氣都阻隔在外。

盛銳有點感慨地瞄了一眼08的方向。看起來那麽酷的家夥,竟然意外地挺居家。

地方很寬敞,但盛銳很自覺地蜷在角落裏。他決定一整夜都用後背對着08,無論如何也不回頭。

他聽見08在帳篷外走動。草地沙沙作響,馬兒咴咴低鳴。

過了不久,外面安靜下來。

——欸?

那家夥去哪兒了?

又等一會兒,盛銳忍不住掀開簾布,探頭向外張望。

借着星光看見,幾米開外,08在兩棵樹之間綁了一張吊床,可以同時看着帳篷和馬匹所在之處。吊床用幾根裝備帶簡單結成,稍一翻身就會跌落,但上面的人似乎絲毫不為此困擾。那副偃然而寝的姿态,令盛銳想起一尊雕塑:安東尼奧·卡諾瓦的“沉睡的恩底彌翁”。

以前學素描時,他畫過它的複制品。它有着優雅的線條和動人的光澤,但也許是因為知道這是雕塑家的最後之作,他總覺得其中有着死亡的氣息。那個安然沉睡的青年與其說是恩底彌翁,倒更似一位決心殉情的戀人,對即将到來的愛與死亡甘之如饴。

而眼前這個身體是有生命的,每一段線條都在鮮活地呼吸。舒展的手臂,微微側轉的體态,在這樣的夜晚,有着別樣慵倦的風情。

無法挪開目光。

時間糅合着草香,被微風輕輕吹走。月桂樹靜立,鵝耳栎高聳,橫亘天宇的璀璨星河無聲西移。

盡管明知道時機和立場都不對頭,卻有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再次自作主張從腦海裏跳脫出來——

這個人,真的很美。

那種美不僅僅是觀感,更是一種靜谧的氛圍。

就像……

就像一朵花。

即使無法被看見,也會散發出純淨芳香的花。

拴馬之處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盛銳回過神,縮起身子窺視那個方向。這荒山野地,不會有野獸吧?

不等他有所反應,吊床上那個人已無聲無息地坐起,像一只機警的德國牧羊犬。仿佛有兩只尖尖的耳朵在他頭頂一前一後交錯豎起,雷達般四面八方搜索。

過了一會兒,這家夥又躺下了。

盛銳什麽也不再擔心,鑽回帳篷裏,蒙上頭呼呼大睡。

再次醒來時,清晨已至。

走出帳篷一看,遍地露水。他昨晚若是直接睡地上,現在已經跟剛從河裏撈上來的一樣了。

吃過簡單的早餐,兩人騎上馬繼續趕路。

走了一個小時,萦繞的晨霧漸散,視野變得開闊。遠方山凹中隐約顯出一片平地,坐落其中的城市有着飄渺的輪廓。兩條交彙的河流将之左右環抱,宛若油畫上兩抹淡染的煙痕。

特爾尼,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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