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爾尼
特爾尼這個城市不算特別出名,但卻與一個特別出名的日子有關。
傳說很久以前,當地有一對情侶,因宗教信仰不同而被禁止結合。姑娘患上重病,在她臨終時,一位主教打破禁忌為他們祈禱,祝福他們永不分離。
後來,這位主教聖瓦倫蒂諾被判處斬首,死後成為情侶的保護神,遺骨就葬在特爾尼的聖瓦倫蒂諾教堂。他逝世的那天成為一個紀念日,就是二月十四情人節。
站在情侶保護神的教堂前,盛銳思索的是,分手怎麽說出口。
誰知08省去了他的麻煩。“看見那個鐘了嗎?”他指向一座米黃色的四方形高塔。
盛銳望過去,那裏挂着一只奶油色的大圓盤鐘表,離得很遠就能看見。
“我有事要辦,下午回到這兒。”08說着,從馬鞍側的背包裏取出一些散鈔遞給盛銳,“中午你自己找地方吃飯,然後到這裏來找我。我等你到兩點,如果你沒來,我就走了。”
特爾尼是個以冶金為傳統工業的城市,分布着一些制造武器的工廠,這使它挨了不少炸彈。雖然無法與米蘭和都靈所受到的那種地毯式轟炸相比,但這個不大的城市也已傷痕累累。
這裏的生活條件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然而奇怪的是,相比于還算平安但卻人人自危的羅馬,反倒是在這些破敗的廢墟旁,有一種令人安心的空氣。
與所有被戰火摧殘過的城市一樣,生活與毀滅在這裏奇異地并存:行人在殘垣斷圮旁邊若無其事地來來往往,孩子們在防空洞附近的平地上玩皮球。
在這裏,人們似乎找到了某種平衡之道,維持各自難以為繼的生活。“無論如何,這一切總會過去”——這個城市似乎默默傳達出這樣的氛圍。
無所事事晃悠到中午,盛銳找到了一家小餐館。
08給了他三百裏拉。特爾尼的物價比羅馬低,可以吃得很不錯。但他不敢太奢侈,只要了一份叫“ciriole”的面條。
食物很快上了桌。熱騰騰的面條拌着紅豔豔的番茄醬,讓盛銳的心情雀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是多麽迫切地渴望着這些鮮豔熱烈的東西,來提醒自己生活還值得繼續。
跟他同桌的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留着厚厚的唇髭大叔,有點像超級瑪麗。大概是出于對亞洲人的好奇,大叔熱情地請了他一杯咖啡。盛銳用坑坑巴巴的意大利語連比帶劃着跟大叔攀談,居然也聊得挺投機。他注意到大叔手掌上有厚厚的繭子,像是長期握方向盤。一打聽,對方果然是貨車司機,正要去錫耶納送貨。
大叔慷慨地表示,他的卡車就停在外面,如果盛銳也是往那個方向去,他可以帶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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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銳不由心裏一動。到了錫耶納,離佛羅倫薩就很近了。機會實在太好,但他卻并沒有急着把話說定,拖延着做決定的時間。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走出小餐館時,他擡頭看了看那個鐘樓上的大表盤。
兩點一刻。
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08肯定已經走了。
……不過,也許還沒走也說不定。
他突然有一種焦慮,就像是公交車坐過站的人看着站牌在身後遠去時的感覺。表盤上的分針每走一格,這種焦慮就多了一點。
身後響起兩聲喇叭。一輛墨綠色的中型卡車正緩緩向道路中央倒檔,大叔從駕駛室探出頭,朝他揮手:“Vuoi un passaggio(搭車不?)”
卡車的頭部朝向一條通往城西的道路。錫耶納在特爾尼的西北方向,所以大叔将要從西面出城。而08去斯波萊托是從東面出城,背道而馳,不會相遇。
突然之間,盛銳作出了決定。
“謝謝,不用了。我還想去見一個朋友。”
盛銳沿着紮卡裏亞大街向東疾奔。
遠遠地,他望見青石磚路面的盡頭停着一輛軍綠色的大衆82型桶車。08靠在車門上,注視着聖瓦倫蒂諾教堂三角形的頂端。午後靜谧的陽光把他的側影打磨成一張泛黃的照片,有一種溫暖的親切,仿佛一個久別的舊友。聽見盛銳匆忙的腳步,他回眸看他,就像那天在萬神殿前一樣。
“呃,你想聽什麽樣的理由……”盛銳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為何遲到了二十分鐘。
08朝着後車門擡了擡下巴:“上車吧。”
出了市區,車子拐上了山間公路。
雖然也是山路,但比他們之前騎馬走的崎岖小徑平坦得多,是專門走汽車的道。
看着路邊快速退去的景色,盛銳的心慢慢安定下來。既然瞬間的直覺讓他選擇了跟随這個人,那麽,這一路上不論再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再試圖從他身邊跑掉了。至于抵達了佛羅倫薩以後怎麽樣,到時候再作理論也不遲。
剛走了十幾分鐘,右前輪忽然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癟了下去,車子開始一颠一簸。
08停車查看,從輪上拔掉一個尖利的金屬物品。看起來像是刺刀,鐵黑色的刀身藏在土路上的雜草裏,很難被發現。
08左右看看,低聲說:“這裏可能不安全。你在旁邊等一下,我們馬上走。”他拆下固定在引擎蓋上的備胎,從車裏拿出工具,在車邊蹲下了身子。
由于車身的遮擋,有幾秒鐘,盛銳不在他的視野之內。等到他猛然感覺到情況不對,拔出腰間的魯格,已經遲了一步。
七八米外不知何時冒出了一個年輕男人,手裏端着一把雙筒獵qiang,黑洞洞的qiang口正瞄準着盛銳的腦袋。盛銳小臉刷白,僵硬得像根木棍。
“你,把武器扔在地上!踢遠一點!”男人開口,說的是德語。“快點!我數到三,一……”
對方剛數了一個數,08就把魯格扔在了地上,踢到路邊。
“你們兩個,雙手抱在頭上,蹲在路邊!快點!”男人舔着蛻皮幹裂的嘴唇,眼睛裏閃着焦灼的光,一邊不停地把重心在兩只腳上換來換去,但手中的獵qiang始終直直地指着盛銳的頭。
兩個人雙手抱頭并排蹲在一起,标準的俘虜狀。
男人走到了他們面前。盛銳不敢擡頭,只好盯着眼前這雙腳。松松垮垮的褲腳下面,露出一雙沾滿泥漿的黃褐色系帶皮鞋。褲子明顯過于肥大,但這雙鞋看起來似乎是合腳的。鞋幫半高,鞋底周圍露出一圈用來抓地的釘子。乍一看像是民用的登山靴,不過盛銳在腦中搜索了一下,确定自己曾在一本圖鑒上看到過,這是德軍山地師的靴子。
他迫使自己冷靜,試着想對策。
這小夥子八成是個逃兵,那把刺刀說不定也是他故意扔在那裏的,或許是打算劫輛車。但他顯然并不是個窮兇極惡的人,否則自己和08已經是兩具屍體了。
如果可以試着穩住他……
不遠處的草叢忽然嘩啦一響。盛銳心裏一驚:他還有同伴嗎?
又一雙腳出現在不遠處的視野中,是姑娘的腳,穿着兩只樣式不同的皮鞋,同樣沾滿了泥漿,好像狼狽地趕了很遠的路。
“你出來幹什麽!別靠近這裏!”小夥子着急地喊道,語氣關切。
新出現的腳猶豫着往後退了退,一個弱弱的女聲響起:“你想拿他們怎麽辦?”
小夥子喘了兩口氣,像在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們看見我們了,不能留。你……你走遠一點,捂住耳朵。很快的。”
08這時說話了:“山裏有游擊隊,你會把他們引過來的。”
小夥子突然激動起來:“你閉嘴!你tmd給我閉嘴!被游擊隊發現,也比被你們這些混蛋發現好得多!”
他所說的“你們”大概是指黨衛軍。或許他曾經目睹過什麽,使他對這些人懷有強烈的憎惡和恐懼。
沒什麽比一個拿着武器又情緒激烈的人更可怕的了。再不想辦法,局面怕是要失控。
盛銳一咬牙,擡起了頭:“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他對你們沒有威脅!”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個姑娘,她用深色的圍巾包着頭臉,看不清面貌,像一只戰戰兢兢的兔子。
“你說什麽?”小夥子看向他。
“相信我,我這麽說是有理由的。”
“為什麽?”
盛銳作出難以啓齒的表情:“因為……因為我們……”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是同×戀。”
“……”08默默看了他一眼。
因為德國的175法案,這個年代歐洲同×戀的處境艱難。黨衛軍頭子希姆萊曾在他的講話中警告手下的軍官們:“在我們黨衛軍隊伍裏,每個月都有一件同×戀事件發生。……這種人要正式降級,清除出黨衛軍隊伍并移送法庭審理。他們還将根據我的命令關進集中營,如果有人企圖逃跑,殺無赦。”【出處見作者有話要說】盛銳用下巴指了指08:“他懷疑我們上了蓋世太保的逮捕名單,我們頭腦一熱,連夜逃了出來,被發現的話就完蛋了。我們現在只想跑得遠遠的,別的什麽都不在乎。你看他的肩章,他是後勤部隊的,只管運輸物資,其它的什麽都不做,你用不着害怕他。車你開走,放了我們好不好?求你了。”
“你在胡說!你只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小夥子再一次焦躁地舔了舔嘴唇,一指他們身後的來路,“這明明是從特爾尼出城的路,你說你們是連夜逃出來的,一夜加一上午,就跑了這麽遠?”
反正話已出口,盛銳索性把戲份做足:“這都怪我。本來我們只是從城外路過,可是我……我想去聖瓦倫蒂諾教堂祈禱一下,求神靈保佑我們。”他換上一臉泫然欲泣之色,“他說我們不能進城,太危險了。我真應該聽他的話才對,可我……我實在太想得到一點祝福了。”
他的演技爆表,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們真的是一對生死相依的苦命鴛鴛。
這個寶似乎押中了。小夥子的臉色有所緩和,微微露出一絲“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相憐之色,qiang口舉棋不定地在放下和瞄準之間動搖着。姑娘心腸更軟,嘆口氣拽了拽小夥子的胳膊,用帶着意大利大舌音的德語輕聲說:“算了,放他們走吧。”
小夥子還沒說話,東邊的道路上傳來了動靜。有車從跟他們相反的方向開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希姆萊的講話內容引用自《不該被遺忘的人們——“二戰”時期歐洲的同×戀者》第102頁,[法] 讓·勒比圖著,邵濟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