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馬莫雷

“鐵拳”原本是德國的武器,或許是先前德意結盟時援助給意大利的,又或許是被游擊隊繳獲的。這東西可以穿透坦克的正面裝甲,用來打一輛小小的桶車,分分鐘轟成渣。

在火箭筒面前,長風衣氣焰全消,抱着頭趴倒在座位上以求隐蔽。原本抵在盛銳腦袋上的槍管因為這個舉動而挪開了。趁着這電光石火的瞬息,08一腳踹開左側車門,右臂一伸,攬住盛銳的腰。盛銳什麽都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身體陡然懸空——08抱着他跳了出去。

在他們身後,桶車被錐形彈頭呼嘯着命中,在炸藥巨大的爆炸聲中化為一團耀眼的火光,沖下了另一側山坡。

他們跳車之處就在韋利諾河正上方,兩人筆直墜入河中。沒頂而至的激流剎那間将盛銳吞噬,因為沒做好準備,他連連嗆了幾口水,無法保持平衡。耳膜被壓得隆隆悶響,還有一種仿佛來自地底的奇異轟鳴。來不及思索那是什麽,天翻地覆的失重和眩暈将他包圍,巨大的沖擊感一瞬間攻陷了他所有的感官。

意識恢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浮在水面上,可以自由地呼吸。目力所及之處全是碧綠的水波,有人在他身體下面,像條海豚似地馱着他潛泳。回頭望去,遠遠看見蒼翠的山崖中間挂着一道雪白奔湧的瀑流。現在他可以确定剛才發生了什麽:韋利諾河把他們沖下了馬莫雷瀑布,掉進娜拉河谷。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竟然是從一百多米的高度落下來的。若不是瀑布分成了三段,中間有緩沖,恐怕他就不會僅僅是摔暈,而是直接摔死了。

他看看水裏那個潛泳的身影,不禁微微納悶:這個家夥怎麽好像一點也沒事?從瀑布上墜落時,他依稀記得這家夥在他下面,應該摔得更重才對。

快到岸邊時,08從水裏冒出頭來,改用一只手劃水。游了這麽遠的距離,他也只是稍有點喘氣。

“你怎麽樣?”他回眸看了一眼。

“呃……還好。”盛銳摸了摸喉嚨。因為嗆了水,呼吸道還有些疼,不過沒有大礙。

上岸後,找了一處平坦又隐蔽的地方,兩個人把衣服脫下來用力擰幹,搭在樹枝上晾曬。

盛銳抱着雙腿,坐在地上休息,目光在旁邊那個人身上偷偷掃來掃去。肌肉緊實的手臂,剛勁的腰身和漂亮的翹臀連綴成微妙的弧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有如雕塑。這樣幾乎沒有脂肪含量的體型,是必須通過長年累月的艱苦訓練才能保持的。他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肱二頭肌,感覺很沮喪。

“我們現在怎麽辦?”他問道。他不想往回走,剛才的事還令他心有餘悸,就像罪犯想盡快逃離作案現場。

08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思索一下,問:“你走得動嗎?這裏到斯波萊托大概二十多公裏,走得快的話,幾個小時就能到。”

盛銳知道,以現在的情況,“幾個小時”是一種非常樂觀的估計。但既然08這麽說了,怎樣都無妨。他點了點頭:“好,我們就去那裏。對了,我們藏在草叢裏被發現的時候,你幹了什麽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他對那“咣啷當”一聲很好奇。

“我扔了個車輪子過去,就是換下來的那個。”

“……”盛銳對自己的肱二頭肌絕望了。那個輪子雖然并不算特別重,但怎麽說也是鋼毂結構,可不是誰都能随便拿來當飛盤的。

Advertisement

其實他從剛才開始就已經很想吐槽了。先不說08跳車時的那種反應速度,就說剛才在水裏,這家夥一口氣潛泳的距離遠遠超過一百米,而且因為馱着一個人,還必須一直維持在固定的水平高度。這種體能和耐力,即使是後世的海豹突擊隊、綠色貝雷帽那些特種部隊也很難達到。若不是顧忌着盛銳,之前那個逃兵小夥子恐怕根本就威脅不到他分毫。

我讀的書少,你不要騙我。這貨真的只是後勤兵??

這個人身上的謎,實在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陽光穿過枝桠間的縫隙照過來,有件東西在08胸前閃爍了一下。那是個模樣有點古怪的黑色吊墜,很像拉丁十字架,上面隐約有金屬光澤的細細紋路。

“你是基督徒麽?那個……”盛銳在自己胸前相應的位置比劃了一下。

“哦,你說這個。”08摸了摸那個吊墜,“這不是十字架,只是碰巧樣子很像。”

他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盛銳也就住了口。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默契。

衣服差不多幹了,08幫盛銳取下,轉身遞過來。他的動作突然凝滞,視線直直定格在盛銳脖子以下的某個部位。

盛銳頓時大囧。他知道08在看什麽。穿越之後,他原先那身衣服已經早早處理掉了,唯獨有一件被保留了下來:內褲。只有這個,他實在不想穿別人穿過的。

他這條內褲是範思哲。這個牌子一直到一九七六年才會有,不必擔心被這個年代的人認出來。再說,這種東西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被人看見,問題應該不大。

哪裏想到,這麽快就遇到了不一般的情況。

範思哲一向以設計性感著稱,緊繃得凸凸有致。不過08顯然不是對凸凸感興趣,他視線的落點是腰線正中那個醒目的金色梅杜莎徽标。

盛銳清晰地看見,他的眼眸裏滑過一絲難掩的驚愕。

有一瞬間,盛銳覺得他似乎想要說什麽。忽然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有點像呻吟聲的動靜,截住了他的話。

盛銳驚恐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生怕是游擊隊在搜山,或者那兩個蓋世太保又還魂。他現在已經是驚弓之鳥了,受不得更多刺激。兩個人迅速穿好衣服,潛入茂密的山林之中。

翁布裏亞是意大利風光最旖旎的地區之一,水域衆多。楊柳環抱的綠地上,彙聚的溪流從野花之間淌過,滿眼翠色澄瑩,草如琉璃,水如寒晶。在這樣仙境似的地方,即使湖邊出現一匹通體雪白的獨角獸,也不會令人驚訝。

08似乎很喜歡這樣幽靜的水景。他可以很長時間注視着湖光溪色,眼睛裏有一種認真而溫和的神采,像要努力把眼前的一切印在腦中。

盛銳猜想,他或許從小生長在一個相對封閉而單調的環境裏,很少有機會旅行,所以像個初出遠門的孩子一般新奇。

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龐下面,是不是藏着一個正在歡呼雀躍的小靈魂呢?

盛銳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忍俊不禁。就在昨天,他還覺得他是一個冷冰冰的只應該有編號的機器。

嗯,找個合适的機會,開口問問他的名字吧。總不能一直這樣0808的叫下去。

不知不覺走到暮色四合,城市還看不見影子,今晚又要在野外露宿。

本以為晚上只能餓肚子,誰知08從制服內袋裏摸出一個小型防水布包,拿出裏面的幹糧。他一向習慣把重要的東西分開放,不至于一次全都丢光。

今晚自然是沒有帳篷了,08趕在天黑之前就地取材造了一張床。他找了一處背風的平地,撿來四根比較粗壯的丫字形樹枝插在土裏,露出地面大約二十公分,這是四個床腳。再用藤條把幾根結實的長樹枝固定成一個木筏,架在那四個腳上,上面鋪一層落葉,再鋪一層厚厚的枯草和幹苔藓,盡量弄得舒适。

夜色漸沉,天邊斜挂起一彎細細的眉月,照耀泉林。草葉上凝結着搖搖欲墜的夜露,仿佛一滴一滴欲說還休的心事。

08在溪邊掬水洗臉。臨流照影的身姿,宛如一株獨立亭亭的水仙。

盛銳遠遠地看着。

以前教他繪畫的老師曾對他說,磨練技藝可以讓人成為畫匠,但不能讓人成為畫師。畫師是有着某種訴求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看見了一種美,而你是唯一一個可以把它記錄下來的人,你就會明白了。那類似于一種責任感。”

美的東西是一種負荷。你見過了,就不得不從此獨力把它承擔下來,窮盡笨拙的努力使它重現于世,為人所知。願意也罷不願也罷,你都身不由己。

他隐約有種感覺:從此以後,他怕是要身不由己了。

樹枝床不大,兩個人擠在一起,用制服外套當被子。

盡管十分疲乏,盛銳卻久久無法入眠。有一個大膽的猜測在擾動着他的心:這個家夥,會不會也是一個穿越者?

既然這種事可以發生在盛銳身上,那麽,另有其他人經歷過同樣的遭遇也并非不可能。

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他在看到範思哲時會有那麽驚訝的反應——除非他認識。

這個猜測一旦産生,就無法再忘記。他必須證實一下。

盛銳翻了個身,推推08:“睡着了?”

對方在他手掌下面動了動,示意自己還醒着。

“陪我說說話吧。有一首我很喜歡的歌叫《月亮河》,你聽過麽?”盛銳用口哨吹了開頭幾小節的旋律。

這首歌曲是一九六一年的,因奧黛麗·赫本的電影《蒂凡尼早餐》而廣為人知。假如08真的是穿越者,那麽他很有可能也知道。就算他不知道,盛銳反正也沒什麽損失。

08沒有馬上回答。空氣安靜,只聽得到微風在月光下的草葉上搖擺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他問:

“你是從哪一年來的?”

短短的一句話,不啻一顆重磅炸彈。

盛銳豁然坐起:“你也是穿……”

“越”字在舌尖上打了個滾,又被咽了回去。他怕自己貿然之下會錯了意,被當成瘋子。

“穿越?”08替他把話說完,“可以這麽說吧。不過,我們一般說‘躍遷’。”

這一下,再也沒什麽可懷疑的了。

“你說的‘我們’是誰?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一瞬間有太多問題,簡直不知從何開口。

令盛銳意外的是,08竟然對他的反應有點意外:“你不知道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我應該知道嗎?”盛銳莫名其妙,“我好端端的走着路,突然一步走到解放前,我找誰去跟我解釋?——你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不是。我是自己躍遷過來的。不過出了一點意外,現在回不去了。”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這件事有點複雜,一時解釋不清楚。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以後?

盛銳愣了半晌,苦笑一下。

“你不會是在敷衍我吧。你總是那麽神神秘秘的,什麽都不肯說。就連你的名字,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實在很懷疑,這家夥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跟他有什麽“以後”。

“祁寒。”

“啊?”

“我的名字。”深綠色的瞳眸安靜地注視着盛銳,“祁連山的祁,寒冷的寒。”

☆、未來篇(上):騎士之花

第10、12和14章是穿插的內容,講祁寒的來歷^_^

這一章的背景信息裏面有一部分是作者虛構的,本來想把那部分标注出來,但害怕會讓大家産生出戲的趕腳,所以不标了。如果親們使用這些背景信息作為史料的話,請一定加以區分哦,以免被作者虛構的部分誤導~~~>w<〖人們想要主宰未來的唯一理由,是為了改變過去。——米蘭·昆德拉〗【公元21××年】

看看表,17:55。薛垣長出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似地走進會議室。

首先進入視線的是牆面上金色的拉丁銘文:

Fides Servanda Est(謹守忠誠)

祁寒就坐在這句銘文的右下方。

聽見薛垣的腳步聲,他只是擡了擡眼眸,旋即平靜地移開目光。在他黑色制服的右肩章上,交叉雙劍組成的“X”徽标發出森然冷光。

薛垣低下頭裝作看資料,然而那身黑色與那道光芒還是微妙地刺激了他的神經。

五分鐘後,名為“禮樂皆東”的躍遷項目對接會準時開始。

二十二世紀,賽博時代開啓,人類實現了星際互聯網技術和平行時空躍遷技術。

前者可以對人類文明進行數據備份,後者則變相打破了“不能向後穿越時間”這一禁锢——人類雖無法回到自己時空的歷史,但卻可以回到同一節點下分支時空的歷史。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個不可逾越的節點,最早只能回到一九三九年。

在這種大形勢下,“重建失落文明”的熱潮被掀起了。大批躍遷者被派往二戰年代,搶救毀于戰火的文物。他們并不能帶回那些東西本身,只把它們轉化成數據帶回來通過4D打印重建。

這些螞蟻一樣絡繹不絕的數據搬運工,在名為“未來”的新服務器上,慢慢恢複着歷史上那些已被删除的數據、已經失落的文明。

中國的首次平行時空躍遷是回到抗戰時期的西安,取回了一部神秘的手稿。據說,這是六經之中早已失傳的《樂》。

現在問題來了:沒人能證明這确實是真正的《樂》,不是後人的僞作。

就在這個時候,考古界有了新的發現:一份歐洲二十世紀初的私人館藏資料中披露了一個驚人的信息。

據這份資料稱,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前,一位博士官冒着生命危險“偷運禁。書五車”藏于二酉山中,直到漢代才重現于世。但由于某些已經不可知的原因,《樂》未及廣泛流傳開來就湮滅了。

不過,失于此者往往得于彼。西漢絲綢之路不僅給古羅馬帝國帶去了絲綢,也帶去了中國文明,其中就有二酉山藏書的一批抄本。但因為當時的歐洲無人能解,故而那些抄本只被貴族當作獵奇之物收藏起來。

直到十八世紀,洛可可運動引發“仿中國”潮流,一位深谙漢學的意大利傳教士偶然在故紙堆中發現了這些抄本,辛勤整理翻譯成拉丁文,取名《二酉經傳集解》。

原抄本不幸湮滅無存,只有這個珍貴的譯本被保存于佩魯賈大教堂博物館,在二戰中不知所蹤。從現存的目錄來看,這部書裏一共有《詩》《書》《禮》《樂》《易》《春秋》六個部分,六經俱全。

如果拿這個拉丁文譯本與那部中文手稿兩廂對照,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确認兩者的真實度。但要得到它,就必須派出一個躍遷者去往二戰時期的歐洲。

這便是“禮樂皆東”這個項目的由來。

經過嚴格的重重甄拔,最後只剩下兩個候選者:祁寒和薛垣。這兩人同樣優秀,一時瑜亮。只在一點上,祁寒比薛垣略占優勢:他是德裔。若是在二戰前期的歐洲,他比身為俄裔的薛垣要便利一些。

究竟最後确定的是誰,這次會議便見分曉。

主持者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進薛垣心不在焉的耳朵:“……雖然已經說過多次,我還想重申一遍,我們為什麽要做這件事……在座的許多都是混血,可為什麽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呢?……在未來的太空時代,界定民族的不是血統和疆域,而是文化認同……”

薛垣一邊佯裝做記錄,一邊偷眼看向對面。祁寒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令人懷疑他的心是否也沒有感覺,不會被任何事觸動。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處于競争的地位。當了這麽多年同學和同僚,各種各樣的競争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就好似生來就是為了做對手。

有些時候,所謂征服世界,指的其實是征服某些特定的人。對于薛垣來說,那個人就是祁寒。說不清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心底悄然埋藏了一個無比熱切的渴望——壓制他,馴馭他,讓他在他面前顫栗發抖。

他因此特別喜歡看二戰最後一年的歷史:蘇俄以暴風驟雨之勢肆虐德國,直搗柏林。一個字,爽。兩個字,很爽。三個字,哦活活。

這一次競争的結果依然是平分秋色。祁寒是躍遷者,薛垣是項目指揮官。

會議剛一結束,祁寒就被技術部長叫走了。

嚯,業務很繁忙嘛。薛垣嘲諷地扭了扭唇角。

看看窗外,已是日落時分,他雙手插兜溜溜達達走向餐廳,思索着晚上的工作結束以後跟哪一個約。

“伊萬!”一位女子冷不防出現在他面前,“你的制服!”

“哎呀,采蘩你最好了,別這麽認真。”薛垣笑嘻嘻地把雙手倒背在身後,隐藏起提花雙疊袖和藍寶石扣子。他總在外套裏面搭配許多私貨,把一身雪白的軍官禮服穿得像朵花。加之一雙似笑非笑的狐貍眼顧盼生情,無愧于“北極狐”的綽號。唇角微彎,眼波才動,便有無數人拜倒在他锃亮的馬靴前。

不吃他這一套的只有人事官遲采蘩,對他的私貨見一次抓一次,令他為了大大小小的通報批評吃盡苦頭。

“誰跟你嬉皮笑臉!風紀扣要扣好。”遲采蘩指點着他大咧咧敞開的襯衫領口,“這是辦公區不是T型臺,不需要展示你的胸大肌。”

薛垣趕忙把扣子扣好,一邊說:“現在我也夠資格被挂在牆上了吧?”

這句話是在調侃祁寒。現在全球的氣溫都已經長年炎熱成這樣了,他的風紀扣還是永遠端端正正扣到最上端。大家都暗地裏笑言,把他拍扁了挂牆上,就是一張軍官着裝标準照。

遲采蘩顯然不喜歡這種調侃,板着臉說:“你再拿他開玩笑,我就記你一個月缺勤。”

“別,別!大小姐,我知錯了。”他掌心一翻,指尖憑空出現一朵粉紅色的玫瑰:“這個送你,當作賠罪。”

“謝了。你用不着賄賂我,別老跟他過不去就行了。”

薛垣作難似地撓了撓頭:“這個事情吧,也不是我有意的,實在是五行相克。你看,我的‘垣’字是土旁,‘寒’的異體字是三點水旁,土克水,所以我跟他天生不對付。還有啊,你的‘蘩’字是草頭,可以算是‘木’……”他猛地想起了什麽,住了口。在遲采蘩面前,還是不要随便提到“木”比較好。

遲采蘩本要反駁,聽了最後一句,忽地不做聲了。

薛垣忽然擡起手指向她身後:“哎,那不是你的‘騎士之花’麽?剛剛從對面過去了。”

她急忙回眸,卻沒有看見任何人。

薛垣微微眯起那雙似笑非笑的淺藍色狐貍眼:“聽說是你爸爸叫他。你知不知道有什麽事?”“我爸爸?”遲采蘩疑惑地搖頭。她的父親遲昕是技術部長,也是薛垣和祁寒共同的上司。

“哦。那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轉過身,他的唇角不動聲色掠過一抹冷笑。

夕陽像一個過分肥大的橘紅色氣球,在地平線上熾熱的蒸汽裏喘息着沉淪下去。最後一線光透過隔熱玻璃照在薛垣的手背上,依然燙得可怕。

對于“禮樂皆東”計劃,他其實一點興趣也沒有,參與競争的唯一原因只是祁寒而已。打心底裏,他覺得這個計劃根本是徒勞之舉。以太陽現在的狀況,也許下一個千禧年到來之前,地球就已不存在了。什麽“所有失落之物都會被找回”,笑話。

薛垣懶洋洋地聳聳肩,念了一句葉賽寧的詩:“Чтопрошлоневернутьникогда。(那些失去了的,永不複返)”

筆尖在紙面上沙沙劃過,留下蔚藍色的墨水印記。一遍一遍,寫的都是同樣的內容。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這是遲采蘩名字的由來。

春天裏陽光明媚,采摘白蒿的女子成群結隊。我卻突然感到傷悲,因為想嫁給你。

(注:這兩句詩的解釋很多,這裏采用的是“春女感陽氣而思男,悲則始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這種說法^_^)

她從小讨厭自己的名字。考試的時候,她寫個名字的時間別人都答完兩道選擇題了。

直到她偷偷喜歡上了祁寒。每當想他的時候,她就在紙上反反複複抄寫這兩句詩。她的名字和他的姓緊緊相連,仿佛有着宿命的意味。

為了接近他,她經常想方設法把他們值星的時間安排在一起,把這當做他們的約會。他總會體貼地幫她處理好所有的事,但很少陪她說話。

她屢屢提出:跟我說說你的事吧。

而他總是說:沒什麽特別的。

事實上,他的履歷她比誰都清楚。出生于柏林的第二代中德混血,十歲時唯一的親人外祖父去世,軍校畢業後作為技術軍官服役至今。墓志銘一樣幹巴巴的履歷表,單調,平淡,确實沒什麽可說。

她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他明白,她不是想聽一個多麽精彩的故事。她想要的是他的目光和訴說,而她願意用一場最最漫長的傾聽,來彌補她在他生命中缺席的那些時間。

但他不懂,他從來都不懂。所以他總是說,沒什麽特別的。用這麽一句淡淡的話,把她所有的試探都關在門外。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寫完最後一遍,遲采蘩小心翼翼把這張字跡滿滿的紙夾進厚厚的文件夾中,像是完成了一件無比重大的工程。剛喜歡上他的時候,她給自己定了個目标:等到寫完一千張紙的時候如果還喜歡着他,就去對他表白。

現在,這個數字達到了。

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在空間裏發了一條問題:“急!我的男神是個悶貨,怎麽告白啊?”

閨蜜圈立刻炸開了鍋,各路神仙紛紛支招。

“告什麽白,直接按倒。”

“友情提供各種口味和型號的×藥,總有一款适合他。”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只有一個靠譜:“一下子要你告白,估計你也做不到,還是分步驟吧。你先随便找個借口辦場party,請很多朋友,假裝不經意地請了你的男神。然後在party上,你給他一個驚喜,當着所有人的面向他告白。我們所這麽多人給你撐腰,你會比較有底氣。”

好,就這麽辦。

遲采蘩從床上跳起來,跑到養着丁香水仙的白瓷花盆前。這是一種并不十分惹眼的花,單薄的金色花冠綻放在秀颀挺拔的枝葉上。

它的花語是:騎士精神,敬意,重生,同情心。

以及——“請回應我的愛”。

從第一眼見到這種花開始,它的形象就與祁寒的身影重重疊疊印在了一起。丁香般清芬,水仙般純淨。既似恪守清規的聖殿騎士,又似有所期待的懵懂少年。她叫它“騎士之花”。

水仙喜寒怯熱。因為現在的氣候炎熱無冬,它的花期也變得越來越短暫。她精心選出了一枝最大最漂亮的花苞,用剪刀剪下來,放入保鮮盒冷藏在冰箱裏,延長它開花的時間。等到表白的那一天再取出,插在漂亮的玻璃花瓶裏,和那一千張寫滿“采蘩祁祁”的紙一起送給祁寒。那個時候,這個沉睡的花苞将在他們之間煥然盛開,就像他們的愛情。

後來她才知道,贈人水仙時不能只送一枝,因為那意味着不幸和死亡。

而這一枝準備送給祁寒的水仙,最終竟然一花成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