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斯波萊托⑴

到達斯波萊托是午後。

他們要去的地方似乎比較偏僻。因為空襲,空氣裏滿是煙塵和霧霾,到處灰蒙蒙的一片,盛銳無法判斷自己置身于城市的什麽方位。

橫穿一片廢棄廣場似的空地,又走過一條兩側都是高牆的甬道,眼前出現一座方方正正的黃灰色三層建築。看樣子原本該是旅館之類的地方,現在被征用了。每層有七個帶有雕花石臺的窗戶,但全都緊閉着,黑乎乎看不見裏面。大門上方高高懸挂着一杆卍字旗,門口站着兩名懷抱毛瑟K98k的黨衛軍士兵。

祁寒走近時,兩名衛兵啪一聲并攏腳跟,唰地平舉起右臂行禮問候:“Heil Hitler, Herr Oberscharführer(上士好)!”

盛銳像個跟班,小心翼翼緊随在祁寒身後。

原以為多少會被盤問兩句,結果他就仿佛是透明人,衛兵的目光越過他直視前方,別說盤問,連看都沒看一眼。或許他們已經習慣于不假思索地服從,對未經交代的事物一概視而不見,緘口不言。

祁寒踏上高而狹窄的木質臺階。盛銳落後幾級,視線正與他那雙锃亮的軍靴相平。一路風塵仆仆地走來,靴面上竟然一點兒也沒沾泥灰。他的步伐從容規則,像精密的瑞士機械鐘表,每一步都走得分秒不差。看得久了,盛銳甚至泛起一絲困意。

拐過一個樓梯平臺來到二層,迎面一條兩米寬的筆直長走廊。這棟建築的內部,似乎比從外面看上去的大得多。

一扇扇光禿禿的深色門板整齊地排列在一側,上面沒有號碼,也沒有把手,如同不知會通往何處的密道。燈光半明半昧,看不清牆壁的顏色,像粉黃又像淺綠。

一直走到靠近盡頭處的一扇門前,祁寒停下腳步,掏出一枚長尾銅鑰匙。鎖簧咔噠一聲彈起,門随即被推開。明明是大白天,裏面卻一片昏暗。拉下靠近門框的燈繩,頭頂上的挂燈應聲亮起。

房間大約二十平米見方,靠牆擺着一張單人床,一臺鐵灰色的衣櫃,一桌一椅,此外別無他物。牆上沒有任何裝飾性的物件,只有一扇緊閉的窗戶。

盛銳知道為什麽這裏從外面看去是黑乎乎的了,因為窗戶內側用紙板和膠帶封得嚴嚴密密,一絲光也不透。這是為了夜間的燈火管制,防止被盟軍偵察機發現。萬一後勤營被人炸上天,作戰部隊就要杯具了。

“這裏是你的房間。”祁寒說,“我先去餐廳吃飯,等一下給你拿吃的回來。”他指了指衛生間,“有熱水,你可以洗澡。”

他關上門走了。

盛銳四下打量打量房間,實在普通至極,毫無特色。就算現在有人把他抓去拷打,他也說不出這到底是哪裏,簡直像蒙着眼睛被帶來似的。怪不得後世關于黨衛軍後勤部隊的信息少之又少,誰也找不出這些神秘的家夥究竟藏在什麽地方。

洗了一個久違的熱水澡之後,盛銳把自己塞進被子。這裏想必曾經來來往往住過不少人,床褥有淡淡的煙草味,在燈光中令人有種睡意朦胧的恍惚。他不禁想起學生時代跟朋友結伴背包游,在小鎮住過的一家青年旅館,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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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快要睡過去的時候,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祁寒回來了。

“抱歉,去了一趟營部。有點材料要寫。”他把懷裏抱得滿當當的東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盛銳注意到他身上的制服是新換的,漿得筆挺。

“會不會有什麽麻煩?”盛銳擔心那輛弄丢的車和那兩個蓋世太保。

“沒關系,應付得過去。”祁寒說着,點燃一只小巧的愛斯貝特加熱爐,把墨綠色的軍用飯盒架在上面。食物已經涼了,需要重新熱一下。

幾分鐘後,開始有香氣從飯盒裏冒出來。嫩嫩的德國小肉腸冒着油滋滋響,炸得金黃的洋蔥圈裹着綿軟的土豆泥,還有塗抹着果醬的新鮮面包。

祁寒坐在旁邊看着他吃飯,似乎很快樂。

相處這麽些天,盛銳已慢慢懂得分辨他的表情。如果他的眼睛比平時明亮,那麽他心情不錯。如果他的唇線比往常柔和,那麽他在微笑。

不過,也僅此而已。

他內心到外部的通道被什麽東西封鎖着,很難通過他的表情去了解,他的內心正在發生着什麽。

被他看得稍微有點不好意思,盛銳咽下口中的食物,說:“再跟我多說一些你的事吧。”

在來斯波萊托的路上,祁寒簡單地解釋了他的來歷和目的。然而他還沒有說到,盛銳的穿越跟他有什麽關系,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使他無法再回去。

祁寒正要答話,忽聽有人敲旁邊房間的門。他立即起身出去了。隔壁傳來關門聲,接着有人交談。

這裏牆似乎很薄,幾乎不隔音。不過交談的雙方聲音都壓得極低,盛銳只隐隐約約聽到了“帝國馬克”。

不一會兒,響起拉動椅子的聲音,房門打開,單人的腳步聲沿着走廊遠去,看來那個訪客已經走了。祁寒的腳步聲在房間裏走動,拉開抽屜,合上抽屜。但過了很久,他也沒有再到這邊來。

确認走廊裏沒人,盛銳溜出屋子。

旁邊房間的門半開着,祁寒坐在書桌前,若有所思。

盛銳閃身進去。

這個房間裏的陳設跟他的一模一樣。桌上放着一本書,還有一封拆開的信。

“對不起,聽見有人來找你,有點擔心。沒事吧?”

“啊?”祁寒像是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回過神來,“哦,沒事。抱歉,我……在想些事情。”他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剛才那個人,我之前托了他幫忙,兌換一些馬克。”

德國軍人按規定不得持有民用貨幣,所以會有人出于各種目的,通過一些路子把軍用貨幣和配給卡兌換成帝國馬克。

盛銳沒有多說什麽。祁寒沒有解釋他這麽做的原因,他也不想追問。

趁着祁寒轉過身的工夫,他的視線落在那封信上。

他并不是對別人的私事感興趣的人,但是從那封信上飄來一絲香水味,突然讓他有點說不出的在意,忍不住想要偷偷溜一眼。

寄信人一欄寫着德國漢諾威市的一個地址,姓名是瑪格麗特·溫克爾曼。素色的箋紙半壓在下面,可以看見最末一行的署名:格蕾塔。

這是瑪格麗特的昵稱。寫信給他的女子,應該和他的關系比較親密吧。

他想起曾經無意間瞥見,那把魯格P08的手柄上刻着G.溫克爾曼。

那個G是……格蕾塔?

他心裏忽然有一種不太愉快的感覺,仿佛被一只又濕又涼的手抓住了。

一直到吃過晚飯,這種感覺也沒消退。就連說話的興致也變得黯淡,一直聊些有的沒的,最後竟無話可說。

為了不冷場,盛銳指着桌上的書沒話找話:“那是意大利語詞典?”

祁寒順着他的手指看了看:“是的。”因為打算占領歐洲,德國在軍隊中發行了各種教材,供士兵學習外語。這本詞典是他被派駐意大利時得到的。

“可以翻翻嗎?”

得到祁寒的許可,他打開那本書。印得很精致,左欄是插圖和意大利文單詞,右欄對應着長長的德文釋義和例句。

他并不是真的想看,一頁一頁潦草翻過。

一邊懊惱地想着不如幹脆告辭,回去睡覺好了。一邊又舍不得,有個聲音告訴他,他和祁寒像這樣相處的時間并不會太多。

無意中看見裏面夾着一張稿紙,上面是一幅鉛筆畫。看着有點眼熟。在大腦中稍一搜索,他記起這是《佛羅倫薩抄本》裏的一幅圖,描繪的是阿茲特克活人祭祀的場景:一個青年男子仰躺在祭祀石上,執刀祭司正把利刃高高舉起。

“這是你臨摹的麽?”盛銳問。

“嗯。”

“對阿茲特克感興趣?”

“也許吧。”祁寒略微思索了一下,“有時候我會覺得,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獻祭。被生下來,就是為了做成某件事。”

“為什麽這麽說?”

“沒什麽,就是有這種感覺。”

又沒話了。

過了很久,兩個人都沉默着。一只飛蟲剝剝啄啄地撲打着燈罩,像一個人徒勞地敲打着一面牆。

盛銳站起來:“我去睡覺了,晚安。”

“晚安。”

說是睡覺,真的鑽進被子裏,困意卻又上不來。

盛銳開始數綿羊,數了沒幾只就變成了盯着屋頂發呆。意識到這樣無法讓自己入睡,他翻了個身緊貼牆壁。

現在已經入夜,周圍愈發安靜,那廂掉一根針都能聽見。聆聽着祁寒一舉一動的時間裏,他慢慢阖上了眼睛。

眼前浮現出一片琉璃般澄明的廣闊水域。水面上一座座栉比鱗次的宮闕與花園,似湖心漂浮的樓船。

他在街道上行走。夢中特有的全知全能之感使他知道,這裏是阿茲特克的都城,特諾奇蒂特蘭。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裏,但夢中的身體自有主張,腳步不停,徑直來到一座神殿前。

神殿廣場中央聳立着入雲的高臺,漫長陡峭的階梯一直通向頂端的梯形金字塔。那是阿茲特克人的太陽神廟。

踏上階梯,向前仰望,這條道路上布滿斑駁的暗紅痕跡,是以前的獻祭者們早已凝固的血。一步一步,他接近了高臺頂端。一位新的獻祭者已經仰躺在金字塔前的祭祀石上,赤祼的身軀撒滿鮮花。四個頭戴羽毛冠飾、衣着繁麗的祭司按住獻祭者的四肢,使他的胸膛順應着石面的弧度舒展開。

盛銳看不到獻祭者的面容,但卻清楚地知道,那是祁寒。

手中驀然出現一枚魚形黑曜石鋒刃,有着寶劍般尖銳的頂端。他自己就是執刀的祭司,要用這件利器剖開祁寒的胸腔,摘取心髒獻給太陽戰神。

刺眼的陽光如灼熱的吻灑落在他身上,空氣中有着奇妙而殘酷的馥郁芳香。術士們在他周圍跳起神秘的舞蹈,唱着納瓦語歌謠,為獻祭者指引神之國度的大門。執刀祭司面朝太陽,向烈日與戰火之神惠茨洛珀赫特裏祝頌古老的禱詞,願萬物永生,宇宙不滅。

祝禱完畢,他向祭祀石走去。祁寒的面容漸漸清晰,他心中的痛苦也漸漸深重。冥冥中仿若有人告知:這是他和他命中注定的一刻,他們誰也逃不開。

祁寒的眼神很空洞。他的視線穿越眼前的一切,凝視着某個遙遠的、肉眼不可見的未知之地。而對于這具身體将要承受的一切,他似渾然無知,又似毫不在意。

刀鋒落下的剎那,夢境倏然變換。陽光不知何時幻化為溫柔的月光,照耀着宛如仙境的泉林。祁寒赤祼的身軀仰躺在鮮花和溪流之中,像沉睡的恩底彌翁,胸膛上插着黑曜石鋒刃。他的心髒如一枚熟透的果實離開了枝頭,來到盛銳的掌上。它燃燒着,變得越來越輕,最終飛升向天空,回歸元初,與太陽相聚。而他原本空洞的眼神忽在這一刻靈動起來。眸如深潭,照映着整個宇宙的星光。

盛銳急切地捧住他的臉,想追問一句話。

但已經遲了。他眼中的星芒驟然黯去。同一個瞬間,整個宇宙也消失不見。盛銳只覺自己的胸口傳來劇痛,好像心髒在被人生生地撕扯。

這疼痛太過真實,他渾身一震,陡然醒轉。

睜開眼睛,入睡前看到的牆壁映入眼中。祁寒似乎準備睡了,他聽見那廂的木板床發出幾聲咿呀的輕響,像江南小鎮搖橹的漁船。

想要看見他。

想要确認他真的在那裏。

就好像如果不這麽做,他就會像夢一樣消失到不知什麽地方去。

盛銳披上衣服,走出房門。

☆、未來篇(中):千機之夜

〖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頑石更是幸福。

不見不聞,無知無覺,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米開朗基羅〗

【公元21××年】

二十二世紀之初,天文學家發現太陽加快了紅巨星化的速度。這個原本被認為需要耗費五十億年的過程,可能會被縮短到五百萬分之一甚至更少。

從那時起,聯合國就開始為太空時代培養生力軍,是為“黯淡藍點”計劃。制服的顏色根據駐紮星球的顏色而定:硫紅色的火星軍團,沙黃色的木星軍團,深藍色的天王星軍團,諸如此類。

而其中有一類人,他們的制服是黑色的。

黑色,象征無邊無際的廣袤宇宙。

雙劍X肩章,代表“eXtrem Deep Field(極深空)”。

他們的目的地是更為遙遠的領域。這些人被稱為“深空騎士團”,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恰如條頓騎士團著名的宣誓詞——“安貧,守貞,服從”。他們獲得的評語是:程序般的執行力和機械般的高度一致性。簡言之,就是四個字:從一而終。

——他們的內心,到底是依靠什麽力量支撐着?

遲昕打量着坐在他辦公桌對面的祁寒,試圖從那張年輕堅毅的臉龐上找尋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然而那雙深綠的瞳眸像一面鏡子,反射回外界所有探詢的目光。

“這麽晚還叫你來,是因為我剛剛得到了一個消息。”遲昕靠着椅背,雙手交握在桌面上,緩緩道出開場白,把一份正式簽署的文件遞了過去。

《黯淡藍點-恩底彌翁計劃》,編號001-GJ1214b。

等祁寒看完,遲昕看了看表,用指節敲打着桌面:“現在是下午六點四十五。這個計劃的啓動時間是十七小時十五分鐘以後。也就是說,等你完成了躍遷任務,就要緊接着開始為這個做準備了。”

說完這番話,他看向祁寒的臉。後者神色如常,一點都沒有變化。他不禁打心底裏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心理承受力。正常人在僅剩十幾個小時的情況下得知這樣的消息,恐怕都會精神崩潰。“深空騎士團”果真名不虛傳,是一批沒有感情的人形機器。

他又特意補充道:“另外,這個計劃現在仍然沒有解密,請不要告知任何人。”

19:00,遲采蘩忐忑不安地在值班軍官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反複拉扯自己的制服短裙。

她今晚又碰巧和祁寒一起值班。這次是真的碰巧,如果是她來安排值班表,無論如何也不會在距離躍遷計劃只剩三個小時的時候還讓他值班。

要是有誰想要謀殺祁寒,從理論上來講很容易,因為他每天出沒的時間和地點基本都是固定的,很少有變動,可以拿來當鐘表用。

然而今天他居然少見地遲到了幾分鐘。

她并不着急,反而因等待而多了幾分甜蜜,例行的值班也變得愈發像一場浪漫的約會。

今天,今天一定可以說出來。只不過是一句邀約而已,又不是正式的告白,這樣還退縮,就太沒用了。她如此給自己打氣。

“對不起,剛才有別的事。”

“十點就要開始躍遷計劃了吧?你得休息一下才行。”躍遷執行起來很快,不管躍遷者在另一個時空過了多長時間,對于這個時空來說都只不過是一小會兒。但她對此有着深切的擔憂,而這種擔憂是有原因的。

不由分說,她替他把沙發榻鋪好:“我跟調度官說了,實驗室開始準備的時候我會叫醒你。你放心睡一覺吧,養養精神。”

“那就辛苦你了。”祁寒和衣躺了下去。他是真的累了,昨晚熬了一個通宵,今天早上開始到現在,各種事情一樁接着一樁,連飯都沒顧上吃。

等他睡着了,遲采蘩小心翼翼在他身邊坐下,盡力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的手就在她的手邊,她能感覺到它的溫度,卻不敢握住它,怕把他吵醒。

他沉睡的樣子真美,她忍不住偷偷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真的,真的好美。像一個中了魔咒無法蘇醒的王子,等待着可以将他喚醒的愛情。——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她依然這麽覺得。

21:15,遲采蘩的對講耳機裏傳來調度官的聲音:“采蘩?他在你那裏嗎?”

“在的呀。”

“麻煩你叫他過來實驗室吧,差不多可以開始準備了。”

“好的。”

關掉話筒,遲采蘩俯身輕推祁寒:“寒,醒一醒,他們叫你啦。”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不得不叫醒新婚丈夫去上班的妻子,她的整顆心都因為這種想象而充滿了哀傷的柔情蜜意。

她突然決定現在就說出那個邀約,因為她莫名地覺得,如果他答應了,将會是一個好兆頭,冥冥中将會有某種力量保護着他順利歸來,而不是像她的哥哥一樣。

趁着他洗臉的時候,她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那個,我家的水仙開花了,我打算過些天在家裏辦個party,請了很多朋友。呃——你也來怎麽樣?”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隐藏着滿心期待。你一定要答應呀,有專門為你準備的特別驚喜呢。

“謝謝。我就不去了,不巧有別的事。”他說。

這個回答在她的預料之中。他本就不喜交際,她沒指望他會一口答應。

“別這樣嘛,會很有意思的。”她稍微拿出了一點點撒嬌的語氣,“随随便便拒絕女孩子真誠的邀請,可是很失禮的哦。”

以她多年以來對他的了解,只要一拿出“這麽做很失禮”這個殺手锏,不懂人情世故的他就會信以為真。

誰知這一次事情出乎預料。

“對不起,我真的去不了。”他的聲音很溫柔,态度卻不容置疑。

她注意到這一次他說的是“去不了”而不是“不去了”。這是很堅決的拒絕,幾乎已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一時手足無措地怔住。雖然也考慮過被拒絕的可能性,但怎麽也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直接。

“……是……是有別的安排嗎?那個、時間還沒定,可以改的……呃、不然你說哪天好了……”她急得快要語無倫次。

“不用了,沒關系的。”他說。

怎麽會沒關系呢。——不,對他來說的确是沒關系的吧。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沒關系的人。

她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忍住淚水。不能哭。不能哭。要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離開以後,她強撐着值完班,回到家,跟朋友們在網上聊天,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雖然手機裏多了一張他的照片。她刻意不去想他,不去想躍遷計劃,不去想跟他有關的一切。

只是在晚上,抱着手機瑟縮在被子裏打開那張照片時,她再也忍不住了。淚霧模糊的視線裏,指尖撫過畫面上他的雙唇,仿佛感覺得到他呼吸的溫暖氣息。

希臘神話中,美男子恩底彌翁被宙斯賜予了永恒的青春和英俊,代價是永遠沉睡。月亮女神深深戀慕着他,卻只能在每個夜晚登上拉特莫斯的山頂,憂傷地凝望沉睡的愛人。

如果你愛的人不愛你,那麽對你來說,他就是永遠沉睡的恩底彌翁。他的世界,你永遠走不進。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1957年,一只名叫“萊卡”的狗被蘇聯航天局送入太空,成為首個為人類宇航事業犧牲的生命。

後來,宇航員加加林說了一句話:“我是進入太空的第一個人,還是最後一條狗?”

做完了全部的準備工作,祁寒等待着進入躍遷艙。

人到了一定的階段——不一定與年紀有關——就會與自己的經歷達成某種平衡,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全都接受下來。至于這種心态究竟好還是不好,他說不上來,因為不論好不好,他都已經接受了。

同樣的,對于恩底彌翁計劃,他也已經接受了。

這個項目已經籌備了很多年。簡單地說,就是選出一些距地球五十光年以內的宜居行星作為人類的備用家園,提前派人去開荒。執行者的名單是高度機密,只有啓動前24小時才會秘密通知。

他的目标星球是位于蛇夫座方向的GJ1214b行星。明天中午十二點整,載着他的膠囊型單人漂流艙就将被發射。

GJ1214b行星距離地球四十光年。膠囊漂流艙能夠到達的最大速度是光速的99.93%,抵達那裏需要大約四十年多一點。

但這只是漂流艙內經過的時間。根據狹義相對論,地球上經過的時間是40/[√(1-0.9993^2)] ≈1069年。

也就是說,當他抵達了GJ1214b行星,從冷凍狀态蘇醒過來時,他依然年輕如昨,但卻已經與全人類隔開了一千多年的時光。

從此他将孤獨地駐守在這顆荒蕪的水星球上,為千萬年後可能會抵達的人類準備好基礎設施:調節大氣,改造地質,淨化淡水等等。在他的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一個同類,陪伴他的只有人工智能——這是他的專業領域,也是他入選的原因之一。

所以,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征程,離開就是永別。

包括GJ1214b在內,初步選定的人類宜居星球一共有三百個,因此将會有三百人被發送往茫茫太空。比起“恩底彌翁”這樣富于浪漫色彩的名字,這個計劃實在更應該叫“斯巴達三百勇士”。

他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制服右肩章那個雙劍組成的X徽标泛着冷冷的輝光。從佩戴上這個肩章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被決定。此後的歲月無論長久還是短暫,都只不過是那一刻的延伸。就像阿茲特克人用占星術挑選出來作為祭品的青年,整個人生只是為了走上祭臺的那一天而存在。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人生,沒有別的前程。

牆面顯示屏上正在播放新一批被甄選出來的“深空騎士團”在紐約曼哈頓的聯合國總部接受檢閱的畫面。與當初的他們一樣,這些來自全球各地的少年雖然有着不同的發色和膚色,卻有着相同的表情。

他不是第一個人,也不是最後一條狗。

22:00,一切就緒。

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裏,薛垣忙得不可開交。活像待在螞蟻窩裏,各式各樣的麻煩像食物一樣被工蟻們源源不斷銜進來。

只在看見祁寒的時候,他才稍稍松了口氣。唯有這一個因素是可以讓人放心的,祁寒從不會出錯,比他周圍那些愚不可及的平庸之輩強多了。

啓動前一秒,薛垣突然産生了一種奇怪的預感,想要重新檢校設備。不過他沒有理由這麽做,設備是早就由技術部反複調試過的,一直絕密保存直到這一刻,絕對萬無一失。

系統發出電子語音:

「已鎖定目标區域。」

「躍遷程序10秒倒數計時。」

「躍遷程序啓動。」

……

躍遷完成。

薛垣絲毫不敢松懈,更嚴峻的任務還在後面——回收。就像發射航天器一樣,回收是更容易出現意外的環節。

操作員就報告:“薛中尉,定位設備報錯,鏈路斷開了。”

“чёрт(見鬼)!”薛垣罵了一句。真特麽是怕啥來啥。他不敢耽擱,當即命令:“馬上回收!”

躍遷就像把一只系着線的小球扔進河裏。躍遷者是小球,鏈路是線。如果線斷了,只要小球還沒有離開初始位置,也還能找回來。

誰知系統傳回了“搜索失敗,無法回收”的信息。這意味着祁寒離開了初始位置。就像一顆石頭沉入了大海,想再搜索到他幾乎已不可能。

這下,不僅操作員,連薛垣也臉色倏變:“再試一次!”

結果仍是一樣的。

薛垣的冷汗淌了下來。

——不要跟老子開這種玩笑啊!躍遷基本常識,到達目标時空後首先檢校設備,如有異常,立即中止一切行動,待在原地等待回收。你這混蛋連這個都忘了嗎!

直到薛垣手忙腳亂解析出祁寒初始位置的四維坐标,才明白了他不能待在原地的原因:他到了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淩晨的德國科隆。

這一夜,英國皇家空軍全數出動,一千零四十七架轟炸機飛臨科隆上空,向這個城市投下了一千四百五十五噸炸彈。

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千機空襲”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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