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斯波萊托⑵

祁寒打開了門。

“有事?”

“睡不着,牆那邊有聲音。”盛銳指指自己房間的方向。

“那邊是山牆,沒有人啊。”

“所以才可怕。我能跟你睡一起嗎?”

祁寒稍微猶豫一下,同意了。跟他相處就是有這點好:他從不深究別人的動機。你如此解釋,他便這般接受,哪怕那個理由聽起來并不怎麽合理。

這是祁寒的體貼之處,不過,也或許是因為他對別人沒有好奇心的緣故。

兩人并排擠在狹小的單人床上,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幾句話。掖被子的時候,盛銳的指尖無意中摸到枕頭下面露出一頁紙角。

……是信嗎?

他忽然想起那封從德國寄來的信。那個香水味。那個女子名。那個昵稱。

“格蕾塔是誰?”

祁寒沒跟上他的思路,顯然沒料到這個話題為什麽會突然跳出來。他沒有回答。

盛銳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思索還是根本不打算回答。

這樣的反應微妙地刺激了盛銳。

以前盛清藍常說,盛銳是只暹羅貓,優雅、樂天又外向,而且占有欲強。

被一種奇怪的情緒驅使着,他做出了一個讓自己也有點吃驚的舉動:抱住祁寒,把他的頭按到了自己肩膀上,就好像要讓一只狗狗記住主人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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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試圖掙脫。但這張床十分可惡,一動就咯吱咯吱響。

“噓,噓。”盛銳像哄孩子般附耳低語,“乖乖的,老實一點。你想被人發現嗎?”

“……”

走廊裏傳來巡夜衛兵的腳步聲,門縫下面透入手電筒的光束,左右逡巡。

兩人屏住呼吸,等待衛兵走遠。

盛銳大腦中理智的那一部分對眼下發生的狀況深感驚異。明明知道這裏駐着一窩黨衛軍,也明明知道當年“長刀之夜”的血腥:一九三四年六月底慕尼黑的那個清晨,黨衛軍行刑隊旋風般撲進漢塞爾巴爾旅館,血洗沖鋒隊,“罪名”與法王腓力四世剿滅聖殿騎士團的理由如出一轍。

他們現在不僅孤男寡男夜半三更同處一室,還以這樣近乎擁抱的姿态緊緊挨着彼此,如果被人發現,恐怕兩只都會被捉起來打。

然而越是這玩火似的冒險,越是令他大腦中不理智的那一部分隐隐生出某種莫可名狀的興奮。或許的确如那句話所說,男人需要兩樣東西,危險和游戲。

巡夜兵的腳步聲遠去了。兩個人依然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聆聽着對方的呼吸。時間的水流在黑暗裏潺潺湲湲。

不知道祁寒後來睡着了沒有,但盛銳困意全無。就這麽在黑暗中凝視着虛空過了一整夜,直到清晨到來。

走廊裏開始有人活動,房門遠遠近近地開開合合。從樓下什麽地方隐約傳來類似大食堂準備開夥時的嘈雜,鍋碗瓢盆叮當碰撞,腳步聲忙碌地進出,似乎有人說了幾次“Eier(雞蛋)”。這裏畢竟是後勤營,生活氣息相對濃郁一些。這多多少少給了盛銳一絲寬慰——畢竟,畢竟他們也是人類。

感覺到旁邊的人動了一下,盛銳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祁寒摸着黑悄悄爬起來,點亮一盞光線微弱的小燈,忽然低聲罵了一句“Scheie(靠)”。不是罵盛銳,是對着他的制服。因為一整夜和衣而卧,外套皺巴得不能直視。

德軍有極其嚴格的制服條例,不少軍官因為害怕弄皺制服,常常連坐都不敢坐。倘若帶着這麽一身褶子喜氣洋洋出去晃悠,後果會很悲涼。

他把外套放在椅子上,打開牆角的立櫃,取出一套折疊整齊的黑色制服。

他最初加入黨衛軍時,因為物資緊張,分到的是一套別人穿用過的黨衛隊M32制服。後來有了新的,這一套也沒被收回。雖然按規定現在已不應再穿舊款制服,但他只有兩套M40,那一套昨天送去洗了,還沒取回來。

他不喜歡M32。這一身黑色和單肩章,令他回想起“深空騎士團”的制服和X徽标。有時他會覺得,他就像一個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的幽靈,依然忠實地執行着生前未完的任務。

或許,那的确已經是隔世之事了。

盛銳聽着祁寒在房間裏走動。不多時,門被輕輕關上,鎖簧“喀”一聲絆住。外面的走廊不知何時已重新變得一片寂靜,就好像剛才還在這一層活動的那些人全都一瞬間消失到了什麽地方。

盛銳趕緊起來鋪床,以免突然有人闖進來衛生檢查什麽的。

被子和床褥都整理妥當,猶豫了片刻,他掀起枕頭瞄了一眼下面的紙。

并不是想偷看內容,只是想确認一下那究竟是不是信。睡覺時還壓在枕頭下面的,一定是祁寒非常非常在乎的東西吧。

出乎他的意料,那并不是德文的信箋,而是兩張稿紙。一張上抄錄着拉丁文,另一張上則是密密麻麻的0和1,看起來很像是ASCII編碼。

……這是啥?

他把枕頭重新放好,拿起椅子上的制服看了看,把它平鋪在桌面上,用軍用飯盒燒了一盒開水,用盒底當熨鬥,試着一點一點熨平那些皺褶。

祁寒很快回來了,給他拿來了早餐。面包,煎蛋,土豆泥,還有一杯熱牛奶。

和昨天一樣,他依然坐在旁邊看他吃飯,但不知是否那一身黑色制服的緣故,今天的他看起來稍微有點陌生。

若是一直這樣沉默着,恐怕會想起昨晚的尴尬吧。

盛銳試着挑起個話題:“我鋪床的時候,看見枕頭下面的稿紙來着。那些數字是ASCII碼麽?”

祁寒點點頭。過了一秒鐘,才像忽然想起應該多解釋兩句似地說:“我的存儲器只能輸入0和1,所以得把字母轉成二進制碼。”他隔着衣服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吊墜。那個很像十字架的東西,功能之一是讀寫器。

“你可以讓我幫你的。”

“沒關系,已經完成了。”他走到床邊,從枕頭下面抽出那幾張薄薄的紙頁,很珍惜似地以手輕撚:“說起來,還是托了你的福。這是在羅馬找到的。”

盛銳忽然想起,有一天祁寒曾經把一個抄本拿走了一晚上,說是需要修補。

“這就是《樂》的拉丁文嗎?”

“是的。”

盛銳小心翼翼地翻了翻。他看不懂拉丁文,只根據意大利文看懂了幾個詞根。

多麽神奇。他聽說《樂》還是在中學的語文課上,老師給大家解釋六經為何物。那時的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會有一天以這種方式與它産生交集。

他又瞥了一眼那幾張寫滿二進制字符的紙,“話說回來,你們的讀寫設備也太原始了吧。能時空躍遷,只能用0和1輸入數據?”難道不應該是三維掃描之類高科技的東東麽?

“這就是我沒辦法回去的原因。我的設備出了問題。”

兩年前的五月三十一日,科隆那個晚上,他終于暫時躲避開了轟炸,找到機會檢查設備,發現它被人動過手腳。

就好比你打開電腦主機,發現裏面沒有電路板,只塞着一個算盤。

當然,用算盤也能完成計算。但打開時空鏈路所需要的運算量無比龐大,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完成,當然也就不可能回去了。

有人用這個“算盤”傳遞給他一個信息:你不要再回來了。

他能想到那人是誰,也能想到那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不過沒有必要把這些告訴盛銳,于事無補,恐怕還會平添他的困擾。

他心裏這些想法,盛銳自是無從得知。他所看到的是祁寒說了一句話之後又默不作聲,氣氛又開始變得像昨天晚飯前那樣沉悶。

這種沉悶讓他很不舒服。

昨天晚上,曾經有一個瞬間,盛銳覺得自己就快要把祁寒撬開了,就快要觸摸到他溫暖的靈魂。他的靈魂是個很容易被吓壞的小東西,像柔軟的小動物。它惶恐地躲藏在這具被訓練得異常強大的軀殼之中,不敢暴露在世人的視線裏,既渴望又驚懼地面對着想要敲門進來的人。

但是那個時機一過,祁寒又變成了一個緊閉的貝殼。

等他吃完早餐,祁寒說:“我領到了新車,我們下午就出發去佛羅倫薩。”

“哦。”

“另外,把你送到以後,我就走了。”

“什麽?”盛銳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要去哪兒?”

“回德國。”

“你不是也要去佛羅倫薩嗎?”

“已經去過了。羅馬是我在意大利的最後一站,我駐外的期限已經滿了。”

盛銳錯愕地怔住。

本以為到了佛羅倫薩才是開始,卻沒料到,分別竟然來得這麽快,快得令他猝不及防。

他突然有點惱火。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這混蛋不聲不響決定了所有的安排,卻總是到最後才告訴他。

他突然想起,就連自己究竟為什麽會穿越這麽重要的事,他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以這混蛋的尿性,是打算拖到分別前的最後一分鐘才用一兩句話草草解釋吧?

他哪能允許他這樣。

盛銳把面前的東西推開,騰出了一塊桌面。

“喂,趁現在還有時間,陪我玩個‘真心話’游戲吧。”

☆、未來篇(下):失物之書

〖最古老的故事從沉睡中醒來,它們要尋找一個生長的地方。……那個時刻很快就要到來,那時他會進入那個地方,最終面對裏面的一切。——《失物之書》〗躍遷失敗的消息,遲采蘩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

以前也曾經多次出現過任務失敗的情況,但那都是躍遷者沒有找到要找的東西,而不是人丢了。這件事因此成了不小的熱點,很多人都在議論。

她什麽也顧不上了,慘白着臉跑去找薛垣打聽消息。

薛垣在一間人聲鼎沸的大辦公室裏,因為通宵排查事故原因熬得衣衫不整兩眼通紅。看見她,他猶豫了一下,把她拉到一處背人的角落,簡單地說明了情況。

“采蘩,這次事故是人為的。”他意有所指地說,“有人在設備上動了手腳。”

看見薛垣複雜的眼神,遲采蘩明白了。

要在一個這麽重要的項目中動手腳,不是誰都做得到的。如果沒有某些高層人物的暗中授權,不可能有人如此大膽。

而所謂的“某些高層人物”,她能想到的人只有一個。

她一言不發,轉頭奔向遲昕的辦公室。

遲昕像是早就等待着她來質問,爽快地承認了。不但設備,就連祁寒會到那個時間和地點,也不是個意外。遲昕改動了程序的算法,選擇熵最高的地方作為初始位置。即使祁寒不是去到了千機之夜的科隆,也會出現在其它類似的地方——戰争中混亂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為什麽?!”遲采蘩絕望地尖叫。父親本應該是最不希望看到這種事重演的人才對。

遲昕在辦公桌前緩慢地來回踱步:“采蘩,有件事你一定要明白,我這麽做不是針對他。你以為我忘記小樾的事了?面對這種局面,我比你更痛心!但我必須讓那個該死的恩底彌翁計劃停下,不能把三百個最優秀的人才白白扔進太空,承受無謂的犧牲。”

起初遲采蘩沒反應過來,這和恩底彌翁計劃有什麽關系。

但是看到那份簽署書之後,她什麽都明白了。

恩底彌翁計劃抽走的三百個技術精英都是遲昕所鐘愛的下屬。所以遲昕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件事發生,他選擇了祁寒作為棋子。

原本祁寒應該在躍遷回來之後才知悉恩底彌翁計劃,但遲昕故意提前告訴了他。如此一來,祁寒的失蹤就背上了故意叛逃的嫌疑。

這件事被披露出來之後,恩底彌翁計劃的風險性必将再次引發公衆的質疑——将來這三百個人到了太空裏,遠離人類的約束,究竟還會不會忠于人類給他們的任務?

迫于輿情壓力,恩底彌翁計劃就不得不暫時擱置,重新組織委員會評估風險。

難怪這個計劃的名字叫“禮樂皆東”。遲昕從一開始就知道,執行者将會一去不返。

“我會引咎辭職。采蘩,原諒爸爸。”遲昕重重嘆了口氣,摘下眼鏡,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你應該也聽說過那個‘火車扳道工’的道德困境吧。一條鐵軌,左邊有一個人,右邊有十個人。如果你是一個扳道工,只能讓火車向左走或者向右走,沒有第三種選擇,你會怎麽做?

“對于我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讓火車向左走,殺死那一個人,拯救那十個人。但是在那之後,我也必須為殺死那一個人而承受應有的懲罰。”

遲采蘩拼命搖頭,“可是那一個人也應該有權力選擇自己的命運啊!”

“選擇?誰來保障他這個選擇的權力?你嗎?”遲昕陡然提高了音量,“要是你真能做得到,你就已經去做了,而不是來我這裏哭哭啼啼。還記不記得,你的小時候我經常給你講的那個故事?

“一條野狗,本來生活得很好,雖然很孤獨,但它不覺得自己孤獨。一個女孩可憐它,給它食物,撫摸它。後來這個女孩搬走了,野狗找不到她了。它知道了什麽是愛,也知道了什麽是孤獨,它開始痛苦,每天嗥叫,最後被村民打死了。

“明明沒有能力一直施與,還要自以為是地濫情,以為自己很高尚。你知道我怎麽定義這樣的人嗎?——僞善!徹頭徹尾的僞善!

“你想想看,假如你把他找了回來,讓他知道了什麽是愛,然後他再被送到一千年以後去,你覺得他還能承受那種孤獨嗎?你覺得他還能活下去嗎?這樣一來,你和故事裏那個僞善的女孩有什麽區別?你要做這樣一個可恥的僞善者嗎?嗯?”

“我……我不是……”遲采蘩語無倫次。從小到大,跟父親的辯論,她從來沒贏過。

遲昕長嘆一聲,恢複了溫和的語氣:“你也不要太擔心。我給了那孩子一個信息,告訴他,他不必再回來了。”

以祁寒的聰明,一看到那個“算盤”,就會明白一切。

“他可以在那個時空裏自由地開始新的人生,說不定,這樣對他反而更好,而不必像你哥哥那樣。”

“可是……”

“你今天不要上班了,早點回家休息,調整好自己。去吧。”遲昕擺了擺手。

遲采蘩呆呆地怔了片刻,擦拭掉淚水,恢複了平靜。“爸,你說得對。我不會再哭了。”

她一離開,遲昕立刻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伊萬,你馬上到我這裏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幾分鐘後,薛垣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

“部長,您找我?”薛垣謹慎地察言觀色。

“哦,坐。”遲昕和藹地一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事故報告交上去了嗎?”

“還沒有。”薛垣不由頭皮一緊。事故報告單要呈交上去,必須經過遲昕簽署授權。遲昕根本是在明知故問。

遲昕語重心長:“伊萬啊,出了這麽大差錯,作為指揮官會承擔什麽責任,你也很清楚吧。”

“……”薛垣坐得筆挺,一動不動。

“本來呢,應該去執行躍遷任務的人其實是你。說實話,我很慶幸現在的局面是這樣。并不是說我不喜歡那個孩子,他很有能力,不論多難的任務他都能完成。但他太習慣于完成事務,因此失去了成就感和對成功的渴望。所以他只能是優秀的幕僚,而你卻很有可能是傑出的領導者。”

遲昕放緩了語速,意味深長地說:“伊萬,我已經老了,在這個位置上坐的日子也不長了。不過呢,我還有能力把你推到你想去的位置上。這個辦公室,我得交到一個讓我放心的人手裏。還有我的女兒也是一樣。漢斯是個很可靠的好孩子,但他已經回不來了。采蘩将來能指望的人,依我看就只有你啦。去安慰安慰那丫頭吧。她現在正需要有個人陪一陪。”

“是。”

直到走出辦公室很遠,薛垣才掏出紙巾,拭去手心裏密密的冷汗。遲昕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即使被人錄了音,能聽出的也只不過是對于下屬的關心。而他想讓薛垣領會的意思已經傳達到了——隐瞞真實的原因,對大家都有好處。

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薛垣點起一支煙。

他和祁寒是關系緊張的競争對手,這件事盡人皆知。

但很少有人知道,少年時代他們也曾有過一段幾乎可以稱得上朋友的日子,盡管十分短暫。

他至今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談心。那是很多年前,有天晚上忘了是為什麽,兩個人都錯過了餐廳開飯的時間。薛垣是從來不把紀律當回事的,熄燈以後,他就帶着祁寒從學校宿舍後牆偷偷翻出去吃宵夜。

後來回想,那正是兩個人關系最為微妙的時期——友情已經因為各種各樣的競争而出現了裂痕,但雙方都在試圖修複。像已經從中心開始碎裂但仍然緊緊粘連的安全玻璃,就是這麽一種狀态。

那時候,氣候還沒到現在這樣不可救藥的地步,冬天也仍然比較像冬天的樣子,獵戶座如鑽石般晶瑩澄澈。

那時候,祁寒也和他一樣是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沒完全長開,有着女孩子一樣秀氣的臉,尖尖的小下巴藏在圍巾裏,深綠色的眼睛顯得格外的大。

那時候,躍遷和恩底彌翁計劃對他們來說還只是網絡上的熱詞,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變成命運。

“你說,真的可以找回來嗎?就像《失物之書》那樣?”祁寒問,眼睛裏閃爍着好奇的光彩。

約翰·康諾利的《失物之書》是他們當時英文課的教材。薛垣看不大懂那個亂七八糟的兇殘故事,只知道講的是二戰時期一個小男孩進入黑暗的童話世界尋找一本叫做《失物之書》的書,找到了它就能找回曾經失去的一切——據說如此。雖然結局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不知道啊。”薛垣跑出幾步做了個投籃的姿勢,轉回身來面對着祁寒:“漢斯,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你太在乎那些很久以前就已經丢了的東西,卻從來都不關心自己正在錯過什麽。上次double date跟你一起那個女孩給我回話了,”他捏起嗓音學着那個女孩子的語氣,“雖然長得好看,但是實在太悶,完全談不來啊。”

“我也不是因為自己喜歡才變成這樣的。大概是運氣不好吧。”祁寒說。那時的他還會不服氣地辯解,不像後來那樣永遠用沉默接受一切。但他執著的程度跟後來一模一樣,雖然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岔,依然不忘自己之前提出的問題:“——你說,真的可以找回來嗎?”

這一回薛垣認真想了想。“也許在某個地方,時間并不存在,所有的因果關系都是可逆的。什麽都不會失去,每個人都能幸福。但是很不巧,我确定我們不在那個地方。”

兩個人都就此沉默下來。

走到一座通宵自習樓前時,薛垣突然問:“嗳,漢斯,你知道我為什麽會選你做我的朋友嗎?”

祁寒搖搖頭。薛垣和他不在同一個班,從來不認識。有一天薛垣突然跑到他面前敲敲桌子:“嗳,中午一起去吃飯吧。”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朋友。

“你以前是不是在三號宿舍樓住過?一樓東北角,最靠近花壇的那個房間。”薛垣擡手一指。

三號樓是學校裏有名的“長明燈樓”,允許不熄燈,但條件很差,只有三種人會住在那裏:準備應考的人,瘋子,學霸。

那時薛垣每天晚上翻牆出去和回來的時候,都需要踩着那個花壇當墊腳。于是有整整一個學期,他每天深夜都會看見正對着花壇的那個窗口亮着燈,有一個面容秀麗的男孩在讀書。

在山裏,我讀書到深夜。冬季去到南方。

有一天他發現那盞燈不見了,結果翻牆時因為心不在焉摔了下去。從醫院出來以後,他就打聽到了祁寒的名字,跑去他班上認識他。——即使是在與祁寒疏遠之後,他也經常憶起這段往事。朋友就像那盞窗口的燈,是在日後漫長孤寂的歲月中用來懷念和慰藉的。雖然那個人早已和當初不同了,那種回憶中的感覺卻始終如昔。

“我總是一眼就能發現那些最值得擁有的人,就像一眼從沙子裏發現金子。可是我不知道怎麽把金子抓牢在手裏。這是我最大的問題。”薛垣說。

說這番話時他已清晰地預感到,他和祁寒的友情怕是再也無法恢複過來了。至于原因,直到今天他也不甚明了。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麽值得記上一筆的大事,一件都沒有。然而友誼卻無可挽回地越來越淡薄,再也沒有恢複的可能。似乎平靜的日常生活中暗藏着某種晦澀險惡之物,損毀和磨滅着人們相愛的心力。

他們之間的感情始終保持着生澀的雛形,還沒來得及等到彼此柔軟的那一天,就已經失去了賴以成長的土壤。像一個标本,比照着他所擁有的那些成熟圓潤的現在,也提醒着他所失去的那些青澀真實的過往。

這種不可逆性,是人生的悲哀。

但偶爾他也忍不住會想:假如他曾經更努力地挽回,結果會怎麽樣?

來電震動把薛垣從回憶中喚醒。他這才注意到,香煙已在他手指間化為一段長長的灰,一直燃燒到了過濾嘴。

他在窗臺上按滅煙蒂,接起電話。

“喂?——我也正要去找你。嗯,我想我們要說的事是一樣的。”他頓了一頓,“現在能把他找回來的,就只有你和我了,采蘩。”

作者有話要說: 薛垣的戲份到這裏就暫時結束了,他要到最後快結局時才會再出場^o^

稍稍說明一下,這個文1v1,薛垣和祁寒只是朋友,沒有別的關系~~~但他和祁寒最終的結局有關,大家記得有這個人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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