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斯波萊托⑶

一張空白的紙撕成小條,分別寫上從一到六的數字,團成六個小紙團。合在掌心裏搖上一搖,像擲骰子一樣抛在桌面上。靠近自己的三個留在自己面前,靠近祁寒三個掃到他那邊。

“每次打開一個,比大小。誰的數字大就贏了,可以向對方提一個問題,對方必須回答。”盛銳以宣布游戲規則的口吻說道,不給祁寒拒絕的餘地。

作為一個長年研究怎麽跟人打交道的奸商,盛銳深知,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着強烈的傾訴欲。祁寒少言寡語,不是因為他真的無話可說,而是因為別人打開他的方式不對。

只靠盛銳一個人挑起的話題是維持不下去的,就像總是只有一方主動的愛情不會長久。只有讓祁寒以相對積極的姿态投入到談話中來,才有可能撬開他的殼。

看得出,祁寒對這個提議沒有多少熱情。不過,給他一個規則,他就會自動遵守。

打開第一個紙團,盛銳的數大。

“在羅馬的時候,你為什麽總是不理我?”他從簡單的問題問起。

“因為我不想騙你。”如果互相攀談,或許就會問起彼此的身世,而他當時無法說實話。

盛銳點點頭,打開第二個紙團。又是他的數大。

“那為什麽後來又要帶我去佛羅倫薩?”

回答依然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因為我不放心。”

他看向祁寒的眼睛,對方有點無措地垂下視線。

他很想明知故問:你不放心什麽?

但如果現在就這樣追問,大概只會讓他閉得更緊。

第三次,祁寒贏了。

他顯然不習慣向人提問,很努力地使勁想。恰看見旁邊那本意大利語詞典,逮住一個問題:“你為什麽會說意大利語和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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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個啊。”盛銳靠向椅背,換了一個看起來更輕松的坐姿,借此在不知不覺中傳遞出積極的談話氛圍。他從前找員工談話的時候經常這麽做,讓對方逐漸卸下防備,把心裏話和盤托出。

“這是我上大學的時候選修的。我讀的商科,覺得多學幾門外語用處比較大。先學了法語和德語,本來打算趁着狀态好,一鼓作氣把意大利語也考下來。”他長籲一口氣,“現在想想,真不應該因為那麽蠢的原因就輕易放棄,結果現在的水平是這個鳥樣子。”

“發生什麽事了嗎?”祁寒被勾起了好奇,沒意識到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

盛銳當然不會指出這一點。他不着痕跡地把話題繼續下去:“其實原因是很微不足道啦,但是給我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心理創傷。有一天上課,老師讓我們呢輪流翻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輪到我的那首,裏面有一句是這樣的:‘I am a worthless boat’。我說的是,”他稍微停頓一下,“Sono una vile porchètta.”

(原句意為“我是一葉卑微的小舟”,盛銳所說的是“我是一只卑鄙的烤乳豬”。barchètta小舟,porchètta烤乳豬。“vile”既有卑微無用的意思,也有卑鄙無恥的意思)

“……這就是你巨大的心理創傷??”

“你根本就不懂!”盛銳痛心疾首,“班裏那幫孫子一直這麽叫我到畢業!我這樣酷帥狂跩屌的男人啊!烤乳豬也就算了,還TM是卑鄙的烤乳豬!靠!”

“……”

“那時候我就決定,奶奶個熊,再也不學意大利語了。當然現在是不會那麽想了,我打算重新拾起來,畢竟以後可能要一直在這裏生活下去。”

“那,這個留給你吧。”祁寒摸了摸那本厚詞典的封皮,“我已經用不到它了。”

這句話又提醒了盛銳即将到來的分別。他不置可否,把六個紙團收攏過來重新搖了一次。這一輪,他要提一些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回答的問題,慢慢把祁寒從聆聽模式轉到傾訴模式。

打開第一個紙團,又該他提問。

他早已準備好了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又可以引出他的下一個問題。

“我為什麽是一下子就穿越過來的?”他記得盛清藍看的那些故事裏,主角穿越的原因多少都是不太尋常的事,被車撞了被門擠了摸到高壓線了什麽的。他卻是毫無征兆,一步走到解放前。

原以為祁寒會說出一堆神奇的名詞,誰知他打了個淺顯的比方:“你知道電影的畫面是一幀一幀的麽?”

“知道。你是不是想說,時空也是這樣不連續的?我會穿越,是因為我的下一幀畫面被接錯了?”

“是的。這就是最簡單的解釋。”

“不簡單的解釋呢?”

“時間和空間的延續性是一個線性鏈表,每一個時間單位都是一個結點,數據域存儲的是你當前狀态的集合,指針域裏的變量決定你下一個時間單位裏的狀态……”

“……我決定接受第一種解釋。”盛銳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本來是一部言情劇裏的角色,你是一部科幻劇裏的角色,結果現在都被剪輯進了一部二戰劇?”

“可以這麽說。”

多麽質感的人生。

“那我到底為什麽會穿越?”

“……”祁寒突然放低了視線,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難道這個問題很難解釋?你幹了什麽壞事不成?”

“不是我故意的。”祁寒慌慌張張搖頭,費力地解釋:以前的實驗中出現過一種小概率事件,某個物體躍遷的過程中,可能會有一個相似物體出現鏡像運動。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這兩個東西相性太好,彼此吸引。

“所以,我就是那個跟你相似的物體?可我們不太相似啊。”盛銳問。

“這有點類似拓撲等價的圖形,看起來不一定長得像,但結構是一樣的。”

“那你覺得,我們哪裏的結構一樣?”盛銳單手支頤,微微眯起眼睛。

祁寒不知道他是在逗他,很認真地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能不會相信,去羅馬之前,我有種預感,覺得好像會有收獲。”

“哦?結果收獲了一個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遇到你之前我曾經想過,假如真的存在一個那樣的人,他到底會是什麽樣子。發現是你的時候,我很高興。”

“為什麽?”

“你很像是我最想成為的那種人,活得很……”他搖一搖頭,尋覓着合适的詞彙:“……很豐盛。”

“豐盛?”

“我的意思是,你會做很多有趣的事,而且很快樂。嗯,比如畫畫。”

“那又沒什麽特別的,誰都可以做得到。”

“不是那麽簡單的。我可以做得到,但它們不會變成我的一部分,不會讓我快樂一點。就好像……”他想了想,“我小時候是色盲。我能學着你的樣子畫顏色,不過我看不見。但你能看見,我看見你的樣子,就會知道我畫出了很漂亮的東西。”他輕輕嘆息一聲,“Ray,別把那種天賦丢掉了。因為我自己很無趣,所以我知道,能活得有趣,就是給別人的祝福。”

說這番話時,祁寒湖水般碧綠的瞳眸裏有一種溫柔的光,像湖面上跳動的夕陽。這個表情是盛銳從沒有見過的,他情不自禁凝視着他的臉。

祁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神色又黯淡下來:“對不起。你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落到現在這樣子的。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是怕你生氣。”

盛銳斟酌了片刻,如此回應道:

“關于這件事,其實我一直都有一些想法。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我穿越的那一天是四月三十號,正巧是我生日。我小的時候,在這一天發生過一件意外。從那以後每到這一天,我就會反複回想當時的一切,想弄明白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我想得越多就越覺得,那或許是不可避免的。那一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走到那一步,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結果。即使我提前規避所有的風險,它也總會以某種形式發生。

“我想,穿越這件事大概也是一樣。不管你有沒有做什麽,我原來的生活無論如何都會在那個時刻改變。我在那一天到那裏去就是為了遇到你,沒有別的原因,也沒有別的結果。所以你什麽都不虧欠我。有些事總會發生,不管以什麽形式。”

或許,同樣的理由也可以解釋其它一些事,比如某些莫名的情緒。因為是你,因為是我。如此,而已。

祁寒深深低着頭,盛銳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但還有一句非問不可的話,必須趁現在說出口。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重要,你一定要考慮好了再回答我。”

盛銳這樣說着,握住了祁寒放在桌面上的手:“你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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