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仙的薄暮
前面所有那些鋪墊,都是為了向祁寒問出這句話。
盛銳像一個剛剛說出了求婚的男人,緊張地等待對方給出一句是或不。
他知道這會很艱難。即使是在他原來的年代,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說是現在。但如果連問都不問,他害怕自己以後會追悔莫及。
“我不能帶你到德國去的。”沉默了一陣,祁寒說。
兩個月後,盟軍就要在諾曼底登陸,德國就要變成歐洲最大的火炕。
“你可以留下。我們一起待在羅馬,特爾尼,斯波萊托,佛羅倫薩,哪裏都好。”
祁寒盯着桌面上他們交握的手,放低了聲音:“你不是問過我,格蕾塔是誰嗎?”
“……嗯。”
“她是我妻子。我和她,有一些特殊的情況。”他腦海中又浮現出科隆那個烈火地獄般的夜晚,以及後來許許多多的事。“我們約好,等到合适的時候解除關系。但是現在還不行。如果我現在就跑掉了,她會很難辦。”
盛銳擺弄着手裏的紙團。展開,揉攏。再展開,又揉攏。
“我不是問你能不能,是願意不願意。等到《樂》找全了,戰争結束了,你又單身了,那以後,你會怎麽做?”
聽到這樣的問話,有一個瞬間,祁寒臉上閃過一絲有點古怪的表情。非常快,但盛銳捕捉到了。
最後他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
“那以後,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不等盛銳再問什麽,他起身去收拾行裝。
大概是特爾尼的那段經歷消耗完了所有的壞運氣,從斯波萊托出發後,一路走得很順當。只在接近阿西西鎮的時候遇到了一次有驚無險的意外,盟軍飛機在蘇巴西奧山麓進行小規模的轟炸,不過地點離他們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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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寒用一張插着草葉和樹枝的僞裝網把車蓋起來,清理掉路面上的車輪印。他們兩人蓋着迷彩布躲進草叢深處,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聽着遠處的轟炸。這樣過了不知多久,一切平息下來,隆隆的飛機引擎聲遠去了,他們又爬出來繼續上路。
行車的時候,盛銳不知不覺在颠簸中睡去。雖然想要多看祁寒幾眼,但他實在抵禦不住徹夜未眠的困倦。中途醒來時,眼前是一大片潋滟的水光雲影,他們正在駛過草色蔚然的湖岸。他知道這是到了特拉西梅諾湖,就快要離開翁布裏亞大區,進入托斯卡納了。
身上不知何時被裹上了毯子。他微微欠起身,把頭靠在車廂上看那一片水域。祁寒感覺到他的動作,放緩了車速。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之間維持着一種微妙的靜默。
——就像一對心平氣和說好分手的戀人。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又被睡意拉扯了過去。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像在穿越時空的隧道。在夢裏他度過了很久很久,看見了自己和祁寒的未來。他又回到了穿越前那一天的羅馬,豔陽高照,他在人來人往的羅通達廣場轉過身,看見祁寒在向他微笑。
再次醒來的時候,車子停在一處高地。漫山遍野的丁香水仙像潑灑在碧綠畫布上的黃金油彩,在阡陌之間起起伏伏,托斯卡納四月初的風裏彌漫着甜蜜的芬芳。祁寒站在旁邊,伫望遠方。
“怎麽了嗎?”盛銳掀開毯子,睡眼惺忪坐起來問道。
祁寒回過頭,像是害怕吵醒誰似地輕聲說:“我們到了。”
盛銳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阿諾河畔的凹地之中,翠色盎然的丘陵蜿蜒環繞,小鎮與村落星羅棋布。在那之間有一片紅紅白白的城市,如草坪上一捧盛放的鮮花。
這便是“花城”這個別稱的由來。
佛羅倫薩是盛銳最喜歡的歐洲城市之一。但是只有今天,他在看見它的時候心生怨恨——為什麽這麽快就到了?
就算是這樣奇跡般的相逢,所能為對方所做的一切,也只不過是在彼此的人生中,相攜走過短短一程。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盛銳小心翼翼問。
“我送你進城。”祁寒說。現在的佛羅倫薩像一個孤島,進出很不容易。他向副座上放着的一個旅行箱揚了揚下巴,“那個,你帶着。”裏面有食物和日常用品,還有一些錢,是他現在能弄到的全部了。
盛銳點點頭,忽然想起還應該問清楚一件事:“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天你返回你原來的時空去了,我會怎麽樣?”
“你也會回去。不過這中間可能會有一點時間差,也許是幾秒,也許是幾年。不同時空的時間維不一樣,沒法精确預估。”
“這樣啊。”
祁寒從領口裏拽出那個吊墜,“這個東西會一直發射特定頻率的長波。假如将來有一天,我的同事來到這個時空,就會找到它的位置。只要它被帶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樣。”
盛銳想象着他們分別的那一刻。從彼此身邊跨出一步,再回首,對方便已是百年身。不是形容,也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百年。他們中間橫亘着時空的滄海桑田。
那時的祁寒還會不會記得,在一九四四年的托斯卡納,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仲春的薄暮,山野中開滿金黃色的丁香水仙?
“也許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對的。”盛銳緩緩說。“要是我親眼看見你走了,我自己一個人被留在了這個時空裏,我會受不了的。如果你離我很遠,即使你已經不在那裏了,我也不會馬上知道。這樣很好。”
就像宇宙中那些遙遠的星球,或許很久以前就已不再存在,而它們發出的光依然抵達和溫暖着人們的眼睛。
祁寒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投向北方,越過佛羅倫薩,越過亞平寧半島,越過遙遠的萊茵河。在那裏,德意志“千年帝國”正慢慢沉入寂滅的夜色。托斯卡納的黃金水仙和萊茵河上燃燒的流霞在他眼前如幻影般交替重疊着,後者成為前者的背景,像傳說中萊茵的黃金。
“但願我在做正确的事。”他喃喃低語。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Ray,生命是很神秘的東西。”
“啊?”盛銳沒跟上他的思路,不明白話題怎麽跳到了這裏。
“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在我之前,有人去了一九三九年的西安?”祁寒問。
“記得。他怎麽了嗎?”
“他死了。”祁寒嘆了一口氣。“在他之前,我們一直以為躍遷是能量守恒的,你帶來什麽,就會帶走什麽,包括生命也是。後來我們才發現,生命跟其它能量完全不一樣。它可以自我修複,只要你離開這個時空的時候身體裏有活細胞,躍遷以後就能恢複生命。但如果所有的細胞都死了,就再也不會複活。它消失了。”
他回想起那個人。遲樾,遲采蘩的哥哥,笑起來的樣子跟盛銳很像。他返回時完好如初,卻完全失去了生命跡象,就像突然被關閉電源的機器。誰也不知道他的靈魂去了哪裏,正如誰也不知道靈魂從何而來。人們可以用數以萬億計的網絡節點代替神經突觸,用嚴密嵌套的if/else代碼封住每一層邏輯循環,創造出神一般完美的人工智能,卻産生不了生命和靈魂。那是超越于人類之上的一些什麽。
“怎麽突然說這些?”盛銳莫名其妙。
“因為我很怕你會消失掉。”祁寒把下巴抵在膝頭上,輕輕地說:“Ray,你要好好的。就算不在一個時空,但我知道你存在着,那樣我就會很安心。我們都在一個更大的程序裏,也許最終會有一天,還能在什麽地方相遇。”
一陣奇異的焦慮掠過盛銳的心頭。他總覺得祁寒真正想說的是其它的一些什麽,而他觸摸不到那個在空氣裏漸漸消散的意義。有什麽事情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着,他似有所知,又無能為力。
四月的傍晚,薰風輕拂,空氣裏有着慵懶的微涼。他們的手臂挨得很近,肌膚上傳來彼此的體溫。
他微微側身,扳過祁寒的臉。
祁寒安靜地接受了這個綿長的深吻。交纏的唇舌之間,滿溢着水仙花甜蜜的芳香。
進入佛羅倫薩城以後,如帕德裏奧神父所說,盛銳很快找到了接應他的人。樞機司铎為他安排了住處,聖瑪利亞大街上的一座老房子,臨着阿爾諾河。
走進房間,盛銳打開燈,關上,再打開,重複了三次。
不遠處的市政廣場上亮起兩盞車頭燈,像兩道凝視他的目光。它們靜靜地停留了很長時間,然後慢慢轉向,遠去,消失不見。
直到完全看不見那燈光,盛銳才在床上和衣倒下。衣服上沾着一枚黃水仙花瓣,他翻了個身,把它摘下來握在手心,仿佛能從中感受到祁寒的體溫。
他真的走了。
有些時候,有些人一旦走過,就是真的從此再無交集。縱然日後重逢,也已是懷着不同心境的不同的人。
也許終此一生,屬于他們的,就只有這短暫的四天三夜。
此時的盛銳不會想到,整整一年之後,他們之間另有一場慘烈的別離。那時,他們的頭頂不是佛羅倫薩璀璨的星空,而是柏林染血的鋼鐵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