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返

回到羅馬,盛銳就病了一場。

他的體力其實是經不起先前那一路折騰的。提着勁頭的時候尚可支撐,一旦松懈下來,被透支的身體立即報複了他。

發燒所引起的感覺在任何時代都一樣。一連三四天,他忍受着頭痛和肌肉乏力的折磨。大腦像一個壞了的幻燈機,胡亂播放着混雜的影像。

唯獨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很想他。

大概是熱得不清醒,他給祁寒寫了一封信,寄往漢諾威市那個地址。雖然只看了一眼,他已牢牢記住。他只有這一個可以聯系到他的地方。

羅馬現在仍是德占區,郵路尚通。為了應對軍事檢查,信是用德文寫的,內容簡單至極,就像一封普普通通的家書,告訴他“家人”過得很好,鼓勵他好好為德國工作。就算被情報部截獲了去,也不會有麻煩。信末的落款是“愛你的哥哥”。

等他病後清醒,立刻開始為這個舉動後悔。這封信到達德國可能已經是很久以後了,他無法确定,讓祁寒再次想起有他這麽個人存在着到底是不是個好主意。但是信已寄出,無可奈何。

靠着祁寒給他的那些救濟,盛銳過得不錯。利用這段時間,他以祁寒留下的那本意德詞典為教材,繼續自學意大利語。

他給祁寒講的那個“卑鄙的烤乳豬”事件是真的,不過那當然不會是他放棄意大利語的真正原因。而真正的原因說出來其實也毫不稀奇:學業太緊,決定把外語稍微放一放。于是這“稍微放一放”,就徹底放一邊去了,再也沒撿起來。

因為本來有基礎,他學得很快。等到他可以對大部分日常對話應付裕如的時候,美軍進入了羅馬。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四日。又過了兩個月,佛羅倫薩解放。

這個年代,意大利人會說英語的不多,美國人會說意大利語的更少。接管之初,各種各樣的繁雜事務多如牛毛,亟需通曉英意兩種語言的人。盛銳擅長交際,經常在各種場合主動給美軍充當翻譯,一來二去認識了不少人,也就比別人了解到了更多的工作信息。很快,美軍幫他謀到了一個工廠裏會計助理的職務。他學金融的出身,會計是老本行。薪水還不錯,至少能顧着自己吃飯。

這段日子裏他使用頻率最高的那個詞語,是絕不會在那本意德詞典中看見的:amlira(軍用裏拉,一九四三年至一九五〇年盟軍在意大利發行的貨幣,意大利政府予以承認。

他曾經整天整天地待在圖書館,讀一本厚厚的意英詞典。至今他還記得很清楚,“軍用裏拉”排列在那本詞典A部右側分欄裏,跟随在amitto(神甫的披肩)和amletico(像哈姆雷特一樣優柔寡斷的)後面。因為這三個詞都很有意思,不知不覺就記住了。

假如一個人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把一部詞典從頭到尾翻一遍,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通讀全人類的歷史。歲月風雲變幻,世事洶湧更疊,最後都濃縮成一個短短的詞條,安靜地排列在屬于自己的秩序裏。就像每個人的命運,無論曾經如何詭谲或壯闊,最終也都将成為某種龐大秩序的一部分,從沒有例外。

有空的時候,他經常去探望帕德裏奧神父。對他來說,神父幾乎已經是家人一樣的存在。他能快速得到美軍信任,一部分原因也是神父努力的結果,四處為他證明他一直在為教會義務工作。

九月裏的一天,他又去探望神父的時候,看見一位留着唇髭、身材微胖的美軍軍官正在跟神父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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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向盛銳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啊,剛巧。莫紐曼茨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那個一直幫我做事的孩子。——Ray,這是莫紐曼茨上尉。”

“你好,我叫格蘭德·莫紐曼茨,是個文物軍官。”上尉友好地伸出手,一邊向盛銳解釋了一番他的工作。

盛銳聽說過這群奇特的軍官,職責是維護和修複德占區的文物古跡,并把一些被德國掠走的藝術品歸還原國。

莫紐曼茨上尉自我介紹道,他原本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主管,現在隸屬美國陸軍第九軍,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後,從法國被調來了意大利。

“初次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請求很失禮——如果這個星期天你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陪我出個差?我急需一位翻譯,神父給我推薦了你。”

“可以的。”盛銳爽快地答應,“星期天我本來也沒什麽事可做。”

“抱歉,這麽麻煩你真是很不好意思。”上尉略顯不安地扯了扯領口處結得優雅的深藍色三角巾。比起軍官,他更像一位生性羞澀的藝術家。

“不客氣。我們要去哪裏?”

上尉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地圖。地圖是手繪的,磨損得厲害,一看就被攜帶了很長時間,用膠水和紙帶層層粘貼着,以免四分五裂。他戴上金絲邊的夾鼻眼鏡看了看,用手指着一個紅色的圓圈:“呃——有個叫斯波萊托的地方,你去過麽?”

要說莫紐曼茨上尉去斯波萊托的原因,就得提到卡西諾戰役。

二月份的時候,由于戰略上的失誤,盟軍一頓炸彈把卡西諾山上有一千四百多年歷史的本篤會修道院轟成了廢墟。

然而原先收藏在那裏的文物卻奇跡般地逃過一劫,因為德軍堪堪在轟炸開始前把它們轉移到了梵蒂岡。

但在這個過程中,這批文物曾在斯波萊托神秘地停留了一個月,後來少了兩箱,下落不明。

戰後,關于卡西諾,盟軍和德軍都緘口不言,等待着它像很多其它事一樣慢慢被歷史的塵埃覆蓋。

莫紐曼茨上尉的任務之一,便是追查那兩箱失蹤文物的去向。

時隔五個多月,盛銳再次來到了這個城鎮。這地方與他記憶中的稍有不同:因為沒有了空襲,天空不再是五個月前陰郁的灰霾。妩媚的陽光點亮了所有的顏色,這個城市像剛剛從悠長的睡夢中蘇醒似地鮮活了起來。

那座曾被德軍征用的旅館現在又成了美軍的臨時辦公樓。大門上的卍字旗自然早就被拿掉了,窗戶的封條也已拆除,玻璃擦得晶瑩剔透。

一上午的忙碌之後,上尉帶着盛銳到一樓用午餐。

這間餐廳是盛銳不曾來過的。與簡陋的房間相比,這裏漂亮得出乎意料。長廊式的通透構造,鋪着細白臺布的餐桌,橡木紅絨軟椅,擦得閃亮的餐具,全都被鋪陳在窗外草木蔥翠的底色之上。初秋明麗的藍天映襯着聖瑪利亞大教堂奶油色的鐘樓和八角形尖頂,更遙遠的地方,瑩白的雲絮在蘇巴西奧山背後閃耀着珍珠般的光澤,成為這一切縱深的布景。

原來這裏的視野這麽好。

盛銳有點替祁寒惋惜。他在這裏的時候,所有這些景色都被阻擋在厚重的隔板之外,目力所及,只有逼仄昏暗的走廊和滿室封閉凝滞的空氣。

他突然感覺心疼。很想帶他回到這裏,讓他看看這一切,他就會知道生活可以不那麽死氣沉沉。

午餐很豐盛。莫紐曼茨上尉還沏了一壺格雷伯爵茶,酒紅色的茶液散發出卡拉布裏亞佛手柑的微甜氣息,仿佛打開了一道門,讓盛銳一時有微微的恍惚。他曾經用過的一款迪奧男香,前調就是這個味道。他喜歡這些明麗的氣味,每次嗅到,眼前便會綻放出大片大片芬芳的色彩。

被這樣的香氛包裹着,他有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了往昔精致優裕的生活中。而他周圍那些身穿M1943野戰服、肩挎春田步槍的美國大兵們則提醒着他,那樣的日子已經離他遠去了。

這樣的反差,宛如隔世。

不,那或許的确已經是前世了,是他戀戀不舍而又必須忘卻的似水追憶。

但他仍舊忍不住遐想:假如可以把祁寒帶回到他的時代,他一定可以給予他全新的生活,占盡這世上每一種最鮮豔的色彩和最绮靡的芳香。

見盛銳對着空氣出神,上尉把一只白瓷盤子推到他面前,眨了眨眼睛:“Ray,不要發呆,嘗一嘗我從巴黎帶來的甜點。”

在這個時期,能吃到甜點絕對是件很奢侈的事。

這種叫“愛可賴爾”的法國甜點很像泡芙,不過是長方形的,烤得焦酥的面包裏填充着雲朵一樣綿軟的鮮奶油糖霜。

“法國人過去叫它pain à la duchesse,面包女公爵。是不是很可愛?”上尉俨然以欣賞藝術品的眼光注視着它們。

盛銳放下刀叉,取過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裏,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一邊随口找個話題:“您為什麽當文物軍官呢?”

“我也說不上來。有些東西,你自己看過了,還希望更多的人也看到,不希望它就此消失。好比這裏的風景,你坐在這兒看着它,知道它不會一直這麽存在下去。有一種感覺從你的身體裏跑過去,讓你想把這一切搬到畫布上保存下來。那種感覺,是一種……嗯……”上尉夾着煙的手在空氣裏晃了晃,尋找着恰如其分的詞彙。

“…un je ne sais quoi.(一種無法言傳的東西)”盛銳下意識地接了話頭。他的思緒還沒完全從迪奧香水上收回來,對談話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你懂法語?”

盛銳回過神來:“哦,懂的。因為各種原因,以前學過。”

“要是我在法國的時候認識你就好了,哈哈,跟你相處很愉快。”莫紐曼茨上尉笑着說,“可惜我在意大利待不了太久,下個月就要到西線去了。畢竟最終目的地是德國嘛。”

冷不防被“德國”這個詞擊中,盛銳的心猛地怦然一跳,手差點碰翻茶杯。

上尉沒注意到他表情的微妙變化,繼續以開玩笑的口吻說:“Ray,我們正缺語言上的人才呢,要不然你考慮考慮加入美軍吧,當個文物兵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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