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生

雖然知道這只是句玩笑話,盛銳卻真的為之心動了。

他這才意識到,“到德國去”這個念頭在他心裏竟一直如此強有力地盤踞着,連他自己都為之驚訝。

說不定,這真的是個好機會……

他拼命抵擋住了這個誘人的想法。祁寒不願意讓他去德國,否則五個月前他就已經帶他走了。現在他好容易在羅馬讨得了還算安穩的生活,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應該把這樣的日子繼續過下去才是上策。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話。

用餐結束,又聊了一陣,莫紐曼茨上尉看看腕表:“啊,已經這個時間了。今天一上午辛苦你了,樓上給你安排了房間,你去休息一下,下午我送你回羅馬。如果有什麽要求,請只管說就是。”

盛銳略一猶豫,說:“不好意思,确實有件小事。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把我安排在二樓最靠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我想那裏的視野一定很好。”

盛銳走進那間他曾經與祁寒共處的房間。

屋內的陳設依然如故,只是光線變得明亮了。太陽如溫熱的水一樣潑灑進來,在深色地板上投射下半個橢圓的亮斑,纖細的微塵在澄澈的光束中翩翩飛舞。站在鑲着白色石紋邊框的窗戶前,可以遠遠望見東邊聖瑪利亞大教堂前面扇形的廣場,以及環繞在城市背後翠綠如玉屏的娜拉山谷。

盛銳在床上躺下,側過身面朝着牆壁。

枕頭,被子,淡淡的煙草氣味,輕輕一動就吱嘎作響的床板。一切都和那時一樣。

只除了,身邊少了那個人。

手掌放在祁寒曾經躺過的那半邊床單上。隔了五個月,似乎仍有微熱的體溫傳來,像一縷似有還無的清冽香氛。

靜靜躺了一會兒,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在床板邊緣靠近床角的位置,因為長年磨損缺失了一塊木片,形成了一個豎直的凹槽。在那裏面,似乎塞着像是折疊的紙塊般的東西。

盛銳掏出口袋裏的筆。因為在做會計,他總是随身攜帶一支筆,準備着随時記賬。

他用筆尖把那東西撬了出來。确實是一張折疊着的紙,展開一看,上面寫着一段英文:(摘自《意大利風光》,狄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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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嚴峻的街衢之間,在宏偉的瓊樓傑閣之內,天光所點燃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燒……而那位無名的佛羅倫薩女子借由畫家之手永生于世,長葆青春與美貌。

一九四四年二月,斯波萊托

這段話是用藍色的墨水寫的,字跡工整端正,一筆一劃。“天光所點燃(kindled by rays from heaven)”這句話中,rays這個詞被鉛筆劃去,以相同的字跡寫上了Ray。紙背面也有一些鉛筆輕輕描出的點和線,仿佛是無意之間随手畫上去的。

一九四四年二月,是祁寒到羅馬去之前。

“到羅馬之前,我有種預感。”祁寒曾經這麽說過。

原來,原來這就是他所說的預感。

盛銳站在房間正中,假想着祁寒當時的情景——

那天他剛從佛羅倫薩來到這裏,可能因為沒有收獲而略感失望。不久他準備啓程去羅馬,那将是他在意大利的最後一站。

他也許在房間裏無所事事地踱了幾圈,然後轉身坐在床邊的小桌旁閑翻起一本書,碰巧是英國作家狄更斯的《意大利風光》。書也許是他從圖書館裏拿的,也或許是從其它什麽地方得來的。

讀到結尾處那段對佛羅倫薩的描述時,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似乎将會在羅馬遇到什麽。這種感覺促使着他随手拿過一張紙,在上面抄下了那段文字,标注上日期。

那之後他也許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拿這張沒什麽用處的紙怎麽辦。他既用不着帶走它,也不想就這麽随便丢棄。接着,大概是出于偶然,他發現了這個小小的凹槽,剛好可以容納下疊起的紙塊。于是他讓它留在了那裏。即使被人發現,也沒什麽要緊,那只不過是一段從書裏摘抄下來的文字罷了,誰都讀得到。

然後,他去了羅馬。

那些鉛筆的字跡,應該是他帶着盛銳回到這裏的那個晚上寫上去的。大概是在臨睡之前,他找出了這張塞在床縫裏的紙條,重新讀上面那段話,把rays改成了Ray。

Ray from heaven,從天而降的Ray,來自宇宙的一束光。

接着,大約是出于習慣,他又随手在紙的背面留下了一串點和線組成的記號。

以點為0,以線為1。

01010010,01100001,01111001。

代換成ASCII碼相應的字母,R,a,y。

然後,盛銳敲響了他的房門。

一切的一切,宛如命運。

有些事發生之前我們就已經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盛銳不禁又想起那一天,祁寒在這個房間裏說出的最後一句話:“那以後,怎麽樣都無所謂了。”

那個時候,他真正想說的究竟是什麽呢?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那種古怪表情又是什麽意思?

在佛羅倫薩城外即将分別時,他又為什麽會那麽突兀地提到生命這個話題呢?

盛銳突然坐了起來。一種不祥的感覺攫住了他。

這場戰争再有一年就結束了。柏林戰役之中,外籍黨衛軍幾乎全部覆沒,少數活下來的人也都在軍事法庭上接受了嚴厲的審判。

這些事,祁寒當然也知道。既然他選擇了與他們相同的道路,就不會有超越他們之上的結局。

而他并不打算逃離這樣的結局,将那視為自己應得的懲罰。

所以他無法答應盛銳“在一起”的請求。格蕾塔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在那片水仙花地裏,他會突然提到生命,是因為當時他正在想着一年之後他自己或許是不可避免的死亡結局。

“……只要它被帶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樣。”

“……我們都在一個更大的程序裏,也許最終會有一天,還能在什麽地方相遇。”

那個一閃而過的表情,是痛苦。

他在用他的方式跟盛銳永別。就像他把Ray from heaven這句小小的密語偷偷藏在這裏,而盛銳只能在他已經離去之後才得以領會。

混蛋。

這個家夥,居然還真的就是這麽一個自行決定了所有安排卻到最後才肯讓他知道答案的混蛋。

他怎麽能容許他這樣。

如果有些願望你沒有把握,那麽,就讓我來實現。

如果你無法留在我的身邊,那麽,就讓我到你那裏去。

沒有絲毫猶豫,盛銳找到了莫紐曼茨上尉。

“上尉,可以讓我去當文物兵嗎?”他劈頭蓋腦地問道。

“哦,哦。”上尉被他突如其來的發問弄得有點莫名其妙,習慣性地拉扯了一下三角巾:“可以倒是可以,不過你怎麽這麽突然……”

“拜托了。我很需要這個身份。”

意識到盛銳并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上尉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Ray,作為我來說,當然是真的希望你這樣有能力的人加入進來。可是從你的立場上來說,這不是個好的選擇。戰争不是游戲,不是随時都可以退出的,也沒有保證安全的辦法。事實上,已經有兩個我的同事在那不勒斯犧牲了。請你務必好好考慮。”

這個所謂的“文物兵”其實并不是一個正規兵種。勉強要分的話,只能歸為戰鬥勤務支援一類。如果把美國陸軍比作一家公司,那麽文物兵就是外包公司的職員,雖然穿着同樣的制服,卻沒有編制,屬于臨時工性質。

但這并不意味着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可以躲在安全的大後方。恰恰相反,因為要搶救文物,這些“臨時工”必須跟正規軍一樣跑到最危險的前沿陣地上,在烽火中穿行。

這些事,盛銳不是不知道。

他擡起頭,直視着上尉的眼睛,語氣堅定:

“請您相信,我不是心血來潮。雖然很難解釋,但我有非這麽做不可的理由。我一定要去德國,就像您一定要從紐約來到這裏一樣。”

“Un je ne sais quoi”

“是的。”

上尉點點頭:“我懂了。回到羅馬以後,你等我的消息吧。”

莫紐曼茨上尉很有效率。一個多星期後,盛銳接到了應征通知書。他将在臨時新兵營接受兩個月的訓練,之後北上西線。

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各種事務,辭去會計助理的工作,退掉租來的住處。除了少量的生活用品,他幾乎什麽也沒帶。

臨行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萬神殿,與帕德裏奧神父告別。他交給神父一封信:“如果有一天,跟我一起在這裏工作過的那個人回到這裏,請您把這個轉交給他。”

信是用中文寫的,簡單地說明了情況。萬一哪天祁寒回到羅馬來找他,就會知道他去了哪裏,以及為什麽要去。

載着他的汽車駛出羅馬時,他稍微起了一點傷感。這座城市現在對他有着多重意義,是他每一次新生活開始的地方。

——如果将來有一天還會再次回到這裏,那将會是一個怎麽樣的自己?

這樣想着,他目送着平喬山和臺伯河在視野中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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