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冬天的童話

〖凄涼的十一月,

日子已漸漸陰郁,

風把樹葉摘落,

我走上德國的旅途。

——《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

美軍有三寶:有錢,任性,吃得好。

整個二戰期間,美軍的夥食标準是所有參戰國之中最高的,比德軍的夥食味道好得多。不過任性美國兵們是不買賬的,有個段子說,凡是誇食物好吃的人都會被抓起來打,因為肯定是德國間諜。

新兵訓練期內,盛銳絲毫不用為食物發愁。因為他不是正式軍人,訓練任務也不重。

但他并不以“臨時工”自視,着手給自己制定了嚴格的體能訓練計劃,目标是練出過硬的腰腹和四肢肌肉。這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的小命。戰場可不是一個可以悠閑觀光的地方。

因為奶油一樣的外表,盛銳經常被人認為是個沒有長性的浪蕩子。但他比誰都清楚:倘若一個人下定了決心進行嚴苛的自我訓練,結果會有多麽驚人。

讀商學院時,為了練習自己對英文數字的反應能力,他每天對着電腦讀Excel生成的龐大随機數,同時在腦中進行混合運算。後來在商務談判中,不論對手在短時間內抛出多少數據狂轟濫炸,都完全鑽不到他的空子,最後只能徒呼奈何。

現在他要用訓練大腦的方式訓練自己的身體。沒有教練,沒有器材,沒有肌酸,有的只是自己的意志力。

他根據自己以往的健身經驗,制作了一張詳細到分鐘的階段規劃表,像記賬一樣嚴格查對當天完成的動作組數。

起初一段日子,他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标,難耐的肌肉酸痛讓他沮喪得想放棄。那種時候他就想着祁寒。那家夥的腹肌他是見過的,要是将來有一天彼此“坦誠相對”,他可不想在身體上被比下去。

時間一長,他的身體慢慢接受了這套新的規律,開始自發地向他想要的方向演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演化:曾經連俯卧撐都做不了幾個的胳膊有了隆起的肱三頭肌,最終已經可以做到單臂引體向上這種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動作。這意味着假如他挂在山崖邊上,可以僅憑單手就把自己拉上去。

兩個月後,帶着強有力的手臂和六塊堅實的腹肌,盛銳來到荷蘭,向美軍第84“劈木者”步兵師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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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84步兵師開赴德國。

盛銳半躺在車廂裏,感受着車身的颠簸。

報到了一周,他還沒有交到朋友。這個連裏的大部分人在美國國內的新兵訓練營就相識了,他就像個突然跑進來的插班生,又是外國人,誰都不帶他玩。

因為無人可以說話,他百無聊賴地翻看一本發放給新兵的薄刊《陸軍學院一覽表》。這是他現在除了那幾張快被翻爛的報紙之外唯一可讀的東西。封面上繪着一名身穿陸軍制服、頭戴船形帽、手拿書本滿臉喜色的大兵,旁邊寫道:“你想學什麽?

“想當個更好的士兵嗎?

“想獲得晉升嗎?

“想參加軍官培訓嗎?

“想找到好工作嗎?

“想繼續受教育嗎?

“陸軍幫你喲!面向所有應征人員提供函授,超過700門課程任你選擇!”

這語氣讓他想起自己時代的一些廣告,平添了幾分親切感。他翻了個身,掏出一根煙叼在唇間,用打火機點着。他現在的煙瘾變得很大,因為很多時候如果不用這種方式打發時間,就不知該幹點什麽。

四周煙霧缭繞,有人在打撲克,有人在閑聊。如果忽略軍服和槍支,倒是很像一群畢業旅行的大學生。

這和他想象中的戰争年代有點不一樣。即使烽火連天,在撲克牌和吞吐的香煙中,生活仍在繼續。

“操,操!”随着一個大嗓門,一個頂着亞麻色頭發的腦袋從盛銳身旁冒了出來,“我不玩了,你們這幫鳥人!”

“哈爾,別孬種輸不起!我知道你還藏着半包長紅呢,想不想贏回來?”人群裏有人說。

亞麻色腦袋哼哼唧唧,對挑戰不予理睬。

人群中總有一類人充當着“社交樞紐”的作用,跟很多人關系都很好。這個叫哈羅德·亞當斯的中士就是這麽個角色。結識一個這樣的人,就相當于結識了很多人。盛銳早就物色了哈羅德作為自己第一個公關目标,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等待機會。

哈羅德有很重的費城口音,比如總把[o:]音說得又長又飽滿,或是把“這些(these)”說成“的些(dese)”。如果讓他說“這些包子”,他會說成“的些包嗷~~~~~紙”。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生活多年的盛銳這種口音很熟悉,決定以此為突破口跟他套套近乎。

等其他人又開始牌局之後,盛銳從鋪上微微欠身:“中士,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到哪裏了?”

“呃——我想可能快到邊境了吧。”

“謝謝。”盛銳順手遞上一支煙,“聽口音,你好像是費城人?”

“哇!你能聽出來?”哈羅德頓時兩眼放光。長時間出遠門在外的人,通常都會對家鄉的一切特別敏感。他離開家快兩年了,身邊又沒有同鄉,第84師的士兵大多來自伊利諾伊州、肯塔基州和印第安納州,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人很少。誰知今天突然從一個外國人口中聽見自己家鄉的名字,不禁喜出望外。

盛銳點點頭:“我幾年前去過費城,住在第34大街。”他也用費城口音把street說成shtreet。他故意模糊了他在費城停留的時間長度,好像只是去那裏短暫地觀光過,這樣即使他說不出這個年代費城的細節,哈羅德也不會覺得奇怪。

事實證明,攀老鄉這一招放之四海而皆準。兩人從獨立廳、老鷹隊直到奶酪牛排三明治聊了一大圈,當車隊抵達德國邊境小城蓋倫基興之時,他們已順利發展成為勾肩搭背的好基友關系。

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盛銳初出毛坯,就趕上了一場規模不算小的作戰。英國第30軍團和美國第84步兵師對蓋倫基興進行了一次聯合進攻,名為“快船行動”。

不過鑒于“文物兵”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臨時工身份,盛銳不必參加實際戰鬥,只跟在別人身後跑腿打雜傳傳話,實際上成了個勤務兵。

十一月二十三日,盟軍占領蓋倫基興,“快船行動”結束。84師重歸美軍指揮,準備離開此地,繼續麾戈北上。

按道理,從一個地方撤走時,當初架設的電話線應該被回收,到下一個地方繼續使用。

但是有錢任性的美軍不高興這麽麻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根電線。

雖然不帶走,但任由它們原樣留在那裏也是不行的,萬一落到德軍手裏,白白便宜了敵人。

剪斷電話線的任務被交給了盛銳所屬——或者說所“挂”——的這個排。

一大早,綽號“大棒”的排長就帶着自己的三個班加一個“臨時工”,四十個人來到了蓋倫基興東北郊的烏爾姆河畔。

通信兵首先把架設在高處的電話中繼器拆下來。這個大家夥是要帶走繼續用的,還沒任性到這個地步。

他一完事,其他人爬上樹去,抄起剪線器,嘁裏咔嚓。

沒花太長時間,幾公裏內的電話線都被咔嚓了。四十個人集合起來,準備返回營地。

騷動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走在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混亂像潮水般蔓延開來,許多人在大喊着什麽。盛銳聽到了一個他最不想聽見的詞:“狙擊手!!”

德軍狙擊手是噩夢一樣的存在。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因為避無可避。光是聽到這三個音節,盛銳就覺得自己已經被人瞄準了,下一秒就會有一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子彈穿透他的腦袋。

有這種感覺的顯然不止他一人。在他周圍,一些新兵立即驚惶失措地卧倒。這是沒有經驗的人在遇到狙擊手時最容易犯的錯誤,讓自己成為狙擊手的活靶子。幾個老兵想把他們拽起來,但因為前天下了場大雨,地面泥濘不堪,拉拉扯扯之中噼裏噗喳滑倒了一片。

“娘的,都起來!找掩護!”嘈雜之中傳來大棒的怒吼。他挨個兒薅起卧倒的新兵,踹進路邊的灌木叢。

盛銳躲在一棵樹後,小心翼翼檢視周圍的地面。他曾聽說,有的狙擊手會在地上挖個坑,上面鋪設一些僞裝,只留一道縫,神不知鬼不覺地射殺附近的人。

等了許久,沒有任何動靜。

“真有狙擊手?別是哪個菜鳥的槍走火了吧?”哈羅德小聲嘟嘟囔囔。

沒人接他的話。空氣凝滞着,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突然,一聲信號般的迫擊炮打響,緊接着暴雨般的子彈傾瀉在他們附近的地面上,泥水四濺。從槍聲的密集程度判斷,對方似乎有上百人。

“操,操!”哈羅德驚聲罵道,“我們要對付的不是一個狙擊手,是他娘的一個連!”

只有大棒依然沉着,吩咐通訊兵:“萬斯!立即打電話給營——”

他的話音猛地頓住。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地上:剛剛被拆下來的EE-99電話中繼器正無辜地蹲在他們腳邊。

德國,勃蘭登堡州,柏林。

祁寒站在一輛梅賽德斯卡車旁,拿着登記簿,進行物資裝箱前最後一次盤點。

凄涼的十一月,風把樹葉摘落。最後一批墜葉離開枝頭飛舞翩翩,拍打着軍帽的帽檐,在他眼前劃出一道道霜蝶似的斷線。漫天陰沉的彤雲遮擋了陽光,醞釀着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嘿!漢斯,你的電話!”士官長叼着煙從營區辦公室門口探出身子沖他喊道,一邊神秘地眨眼:“老婆大人喲。”

祁寒走進屋,拿起放在桌上的話筒。

“格蕾塔?”

“漢斯,我來柏林了,你能出來一趟嗎?有你一封信。”

“信?給我的?”

“嗯,半年前從羅馬寄出的,剛剛到。正好我有事來柏林,就給你捎來了。寄信人的名字是Ray,你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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