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柏林童年
〖每個人都有一個可以許願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人還記得他曾許過的願。——《柏林童年》〗轉過街角,格蕾塔等在那裏。
這麽冷的天氣,她只套了一件毛呢長大衣。祁寒走過去,把自己的制服風衣披在她身上:“你該穿多一點的。”
“出來的時候有點匆忙。”她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遞過去:“喏,就是這個。”
寄信日期是半年前,那時羅馬還是德占區。路途中的戰火與混亂,讓它颠沛流離這麽久才終于找到接收它的那個人。封口已被打開,露出一角薄箋。
“不是我打開的。它寄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子。”格蕾塔解釋道。現在德國的信件被檢查率幾乎是百分之百,人們都心知肚明。
“沒關系。”祁寒抽出信紙看了看,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幾句話,但他盯着末尾的那個署名看了很久。
格蕾塔略微側過頭:“是很重要的人吧?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嗯,一個朋友。”祁寒把信揣進制服內袋裏,“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吧。”
兩個人開始并肩向營區外面走。格蕾塔跛着一只腳,祁寒很貼心地走得很慢。他們離得很近,但互相避免肢體接觸。
在哨卡處,格蕾塔遞上家屬通行證,衛兵給他們開門放行。
“你什麽時候出發?”格蕾塔打破沉默。
“下個星期。”
“哦。”格蕾塔用凍得通紅的手指掖了掖圍巾,“你多小心。”
“錢還夠用嗎?”
“嗯,足夠了。”格蕾塔擡起頭,“不要再寄來了,你留着吧。你一直都把工資全給我,自己可怎麽過啊。”
“我有配給票。”祁寒環顧一下四周,壓低聲音:“不要存太多錢,盡量多換些食物。”帝國馬克不會再流通太久了,她和她的家人戰後的日子會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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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記住的。”她輕輕嘆氣,目光投向空中飄零的落葉,瘦弱的手茫然地在臉前揮了揮,像要攆走一只看不見的蒼蠅:“我——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媽媽還是那麽整天歇斯底裏,盼着爸爸再從羅馬尼亞來信。每個人都過得亂七八糟。是不是很可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就連戰争來了,大家一起經歷了那麽多,也還是什麽都沒改變。”
他聆聽着她的訴說,沉默不語。最後他說:“至少你們還在一起。”
“是的。”格蕾塔解頤一笑,“這可能是唯一一件讓人感覺安慰的事了。”
他們在車站前停住腳步,等待着下一班電車。格蕾塔輕輕擁抱了他一下:“對不起,漢斯,一直以來這樣那樣的事,都沒有讓你去過我家裏。就算我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那也本應該是你的家才對。”
“沒什麽的。”
“要是還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請你一定告訴我。”
“嗯……只有一件事。如果再有這個人的消息——”他指了指口袋裏那封信,“麻煩你轉告我。”
“好的,只要我還能找得到你。”她有點憂傷的目光滑過他的臉,“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吧。你多保重。”
“你也是。”
載着格蕾塔的電車開遠,祁寒轉身返回營區。
路過一棟建築物時,透過窗戶玻璃,他看見一家人坐在餐桌旁邊。紮着圍裙的主婦正在從一口熱氣騰騰的小鍋裏舀出蘿蔔湯,倒進簡陋但卻擦洗得晶亮的白瓷餐盤裏。蒸汽在窗戶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讓人覺得那屋子裏一定很暖和。
那是他所不能體會的幸福。
格蕾塔知道他下周要被調到別處去了,卻不知道他是要去西線。
戰争快要結束,他和格蕾塔的約定也即将到期。即使是漢諾威那個名義上的家,也就快不再屬于他了。
柏林的街頭一片蕭索。市民對轟炸已習以為常,一張張麻木不仁的臉龐在堆滿瓦礫的街道間行色匆匆,城市與人們一樣面目模糊。到處都是灰色,就像他小時候眼中的世界。
他生長在柏林東南的克洛伊茨貝格區,移民最多、最不像德國的一個區。柏林之中,德國之外。
而他十歲之前的全部世界,只是他那個小小的房間,一個他幾乎從不踏出的地方。書,書,到處都是書,紙質的電子的,中文的德文的,圍築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烏有之鄉。後來他在學校裏讀到英語課文《失物之書》,裏面那個房間總讓他回憶起他那間擺滿書的小屋。
他記得他曾在牆角的那架老舊的鋼琴上練習一首巴赫平均律,外祖父在廚房裏切卷心菜,刀與案板的奏鳴,和他的琴聲形成奇妙的對位。窗棂斑駁,從南邊的蘭德維爾運河上吹來微涼的風,空氣裏彌漫着仲春時節甜蜜的芳香。
成年之後,他遺忘了許多往事,唯獨這平淡無奇的片斷時常清晰地浮現出來,溫柔地包裹着他所有的感官。
那是獨屬于他的柏林童年。他所有關于“家”的記憶。
他的窗戶外面有一片草坪,春天一到,就開滿不知名的花。外祖父說,它們是粉紅色的,連成一大片的樣子很美,但他看起來只是一層灰色。
有一次,他看見幾個小孩子跑來,摘下那種花,舔舐花蕊裏面的蜜。他們走後,他也偷偷跑過去,學着他們的樣子舔舐花蜜,清甜的。他很開心,覺得自己知道了粉紅色是什麽味的。
從此以後,他就用味道和音符來定義他想象中的色彩。甜味是粉紅色的,酸味是紫色的。“do”是藍色的,“re”是黃色的。他最喜歡的勃拉姆斯搖籃曲是綠色的,因為外祖父告訴他,他的眼睛是這個顏色,他覺得這支寧靜的曲子應該像他的眼睛一樣。後來他上了學,色盲症被矯正了,他看到了顏色,覺得這支曲子或許更應該是海藍色的,但他依然更願意把它“視”為綠色。
後來外祖父生病了,躺在屋角的木板床上,用小紙條寫了許許多多古今中外的座右銘,讓他選一個。
“只能選一個嗎?”他問。
“嗯,人的想法可不能太多啊。一多就亂,一亂就将就,将就着将就着,一輩子就過完啦。一輩子記住一個理,就夠用了。”
他看來看去,最後選了“Als ich kann(盡我所能)”。既然要記一輩子那麽久,他覺得短一點比較好記。
“哦,不錯,不錯。”外祖父很滿意,“能一直照着做嗎?”
“能。”他說。
醫生來了又走了,日歷一天天翻過去了,外祖父的病越來越重了。
最後的日子,外祖父撫摸着他的頭,用帶着肺鳴音的喘息聲說:“漢斯,即使以後只有你一個人,也不要害怕。記住那句話,als ich kann.不管什麽時候,如果不知道該怎麽辦,就做好一件事。只要你用盡全力做好一件事,全世界都會成全你的。”
那天晚上,外祖父停止了呼吸。
他看着許多人來到他們的小屋,搬走架子上的書。他們對他解釋,這些書被捐贈給了一所學校。後來又有人來帶走他,把他也送進了一所學校。于是他知道,自己也被捐贈了。
從那以後,他就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矩:盡自己所能,遵守所有可以遵守的規則。因為如果不這樣,就不知道該如何支配分分秒秒,如何獨自一人在這個無所适從的人類叢林裏維持自己難以為繼的生活。
Als ich kann.
Als ich kann.
午夜時分,下起了雨。這是柏林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雨。
夾着雪粒的雨點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戶,像失眠者絮絮的呢喃。
祁寒躺在營房的硬板床上,第一次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枕頭下面壓着那封羅馬來信,信末的落款是,“愛你的哥哥”。
他記得那天在佛羅倫薩的郊外,他停下車子等待盛銳醒來。夕陽斜照的水仙花叢裏,盛銳美好的容顏像一個沉睡的國王。
他最後一次可以擁有家人的機會,已經錯過了。他說不上來是不是後悔。
雨好像永遠也不會停。
德國,蓋倫基興。
四處迸濺的泥漿砂石有如冰雹,砸得鋼盔叮當作響。一輪彈雨暫息,盛銳稍微擡起頭來,望向大棒所在的位置。
由于電話不能用,叫不來援兵,只能依靠這區區三個班的兵力死守陣地。
二十多米外地面上還留有之前挖的戰壕,大棒指揮着他們向距離最近的交通壕撤退:“一班掩護,二班三班交替向左移動!”
命令一下,二班率先躍出掩體,沖向七八米外的幾棵樹。
等他們在樹後隐蔽好,哈羅德喊道:“三班注意!三、二、一,前進!”
随着最後一個音節出口,十幾個人分成兩列,飛速魚貫而出,一口氣向前躍沖,隐蔽在二班先前的位置,二班繼續移動。
三次交替前進後,兩個班跳進了戰壕,迅速在壕邊構築的各個單人射擊位置上就位,給一班提供火力掩護。大棒是最後一個跑過來的,對面的德軍已重新裝填完畢,開始新一輪射擊,飛來的子彈擦着的他腳後跟激起泥花。
“快!快點!”哈羅德大喊。
大棒就地卧倒,向前一滾。壕裏的人立刻七手八腳把他拖了進去。
一片混亂。每個人都在上膛、拉栓、射擊、嘶喊。周圍全是這樣的聲音。
他們連一挺重機槍也沒有,只能依靠随身的加蘭德步槍對抗對方強大的火力壓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由于地面泥濘,坦克履帶無法行走。否則幾輛虎式坦克兇殘地碾壓過來,他們就什麽都不用再想了。
盛銳手上沒武器,什麽也做不了,只好趴在戰壕底部。
戰壕是T字形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那一豎上,面朝着東邊。
突然,一道火焰從他們左側動地而來,順着風勢燃起壕邊的枯草。随着一串步槍連發的噠噠聲,雨點般的子彈穿透火焰掃來,盛銳左手邊的幾個士兵連聲音都未及發出就倒了下去。
那道火焰是火焰噴射器的效果。美軍經常用這個東西把隐藏在工事和掩體裏的德軍“洗”出來,德軍對此恨之入骨。他們大約是在前些天的戰鬥中繳獲了一批,特意來對美軍以牙還牙。
“ma的,都動起來!”大棒指揮着自己的部下向T字形戰壕的那一橫上轉移。
盛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現在不僅面對強敵,而且還從側翼被包抄了。
大棒回頭一看,他們的左面已經沒有了掩護,完全暴露在德軍的火力範圍之內。剛才的火焰噴射器加步槍突襲使左側的兵力受到了重創,只剩下一個“臨時工”文物兵。
打不着魚,蝦也能湊。
他伸手一指盛銳:“你,也給我頂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