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遭遇
朔風,飛雪。
彤雲晦暗,天地徹寒。
白茫茫的阿登平原,數十萬美軍如撒豆般四散開來,綿延四百五十英裏。
盛銳端着M1A1卡賓槍,跟随哈羅德在營地附近巡邏。他現在是正式的士兵了,需要參加所有的常規軍事行動。
作為轉正的标志,他得到了一枚用鏈子串着的橢圓形金屬牌。這東西俗稱“狗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所屬部隊番號,以及其它一些數據。
許多士兵在狗牌鏈子上挂了十字架或其它教派徽标,盛銳沒有宗教信仰,就把那枚一直帶在身上的一歐元硬幣打了個眼挂在上面。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用锉刀把硬幣表面的“聯邦之鷹”圖案磨掉了,刻上自己名字的篆體字。
“靠,真tmd冷。”盛銳跺跺腳,罵了一句。沒膝的積雪在他的軍靴下吱吱嘎嘎作響,凜冽的寒意鑽透野戰服侵入每一寸肌膚。
“走快點,走快點就好了。”哈羅德呼出一口白氣,回頭看着把頭臉包得嚴嚴密密、僅露出一雙貓眼躲在鋼盔下面的盛銳。
盛銳天生像暹羅貓一樣畏寒。費城的冬季很冷,在沃頓讀書的那幾年,一到冬季他就天天燒香祈求大雪封路學校放假,這樣他就可以躲在被窩裏不出去。結果老天總是只受理他一半請求,大雪紛飛但是學校不放假,于是他每次從公寓走到停車場都像是死過一次。
為了轉移盛銳對寒冷的注意力,哈羅德說:“對了,你聽到跨軍種廣播了嗎?他們說,我們吃了敗仗,正在大撤退。”
盛銳點點頭。廣播他是沒聽,不過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德國在阿登地區發動了一次大規模反攻。
德國方面稱之為萊茵河奪還戰,而後世更為熟悉的名字是“突出部之役”,亦即阿登戰役。
盛銳擡頭望了望東北方向的巴斯托涅。再過些日子,著名的101空降師就要到達那裏。他回想着《兄弟連》裏的情節。這是他最喜歡的美劇,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可是從來沒想到過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離他們這麽近。
五匹馬在山野中疾馳。
馬蹄怒踏着漫天鵝毛飛雪,在挂滿冰淩的樹林間席卷起一陣淩冽的勁風。
馬鞍上的人清一色身着原野灰色黨衛軍M44野戰服,頭戴鋼盔,背挎步槍,肩章上鑲着淺藍色邊紋。最前面的人領章上的兩星兩杠顯示,他是一名準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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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駐地時,準尉忽然勒住了馬頭,對身後做了一個“停止前進”的手勢。
幾百米之外,營房原來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一片廢墟。仍然冒着火苗的車輛殘骸翻倒在地,周圍橫七豎八躺着身穿黨衛軍制服的屍體。
事實很明顯:就在他們出任務期間,整個後勤營被滅了。幸存下來的,恐怕就只有他們這半個班。
“長官,我們怎麽辦?”新兵們惶惑地看向他們年輕的準尉。
“把地圖給我。我們轉移到最近的作戰單位。”準尉說。
準尉和上士看地圖的時候,一名新兵看見還有一些物資被剩了下來,就跑了過去,想把它們放到馬背上帶走。
準尉發現了他的動作,急喊:“別動!”
已經遲了。轟然一聲巨響,他觸動了隐藏的炸藥引線。
晚間的雪勢稍微小了一些。
盛銳呵了呵手,靠在身後的木板上。他們班今晚負責看守關押戰俘的谷倉。裏面關了幾個黨衛軍俘虜,是在前幾天的戰鬥中抓住的。都很年輕,其中一個問他們要過一碗水,很客氣地道謝。
就在這幾天裏,一個比德軍反攻更為轟動的消息在附近所有美軍部隊裏潮水般擴散開來:黨衛軍“派普戰鬥群”在比利時馬爾梅迪屠殺了八十多名美軍俘虜。
伴随着這個消息一起擴散的,還有一個口口相傳的命令:擊殺黨衛軍。
328步兵團甚至直接下達了書面命令:
“所有黨衛軍及傘兵部隊一經發現立即擊斃,不留俘虜。(No SS troops or paratroopers will be taken prisoners but will be shot on sight.)”
不過,盛銳所在的334步兵團并沒有收到直接的指示,所以他們仍然看押着這幾名戰俘。
哈羅德叼着一支“好彩”煙,正在跟班裏的其他人閑扯淡。
“跟你們說,大棒的棒子一點都不大。”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三四厘米的長度。
“胡說八道!你見過?”有人質疑道。
“在倫敦新兵訓練營那會兒,一起洗澡時看見過。”哈羅德奮力維護自己的言論。
另一個士兵插嘴道:“我倒是沒見過,不過麽,我聽說過一件事。”他講起一個關于大棒的葷段子,“德國兵不是都随身帶着避×套嗎?傳說有一次大棒抓了一個俘虜,搜出來了一個套子。然後——嗯,你們這些新兵就不要聽了,影響不好。”他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跟哈羅德竊竊耳語,聽得哈羅德嘎嘎大笑,用步槍的托柄撞了撞身後谷倉的門:“你說,我們要不要找這幾個德國佬驗證一下?”
遠處兩個巡邏的憲兵聽見笑聲,沖這邊喊:“哈爾,閉上嘴!你再笑就送你上軍事法庭!”
哈羅德笑得難聽,這件事在整個團都是出了名的。團裏一直流傳着一句話:西線最恐怖的奪命之聲有三種,Ju87斯圖卡轟炸機俯沖時的尖嘯聲,MG42重機槍掃射時的嘶嘶聲,以及哈羅德任意一種笑聲。
哈羅德立刻罵回去:“滾你們的蛋!老子——”
他忽然住了口。他看到一個人影。
這個人外號叫“老鴉”,因為他喜歡老鴉威士忌。此刻,他手中端着一挺哈德遜沖鋒槍,慢慢向谷倉走來。
那兩個憲兵看見他,也不做聲了,轉身走去別的方向。
哈羅德掐掉煙站起身來,對盛銳擡了擡下巴:“我去巡邏。Ray,跟我一起去吧。”
盛銳也站起身。老鴉與他們擦肩而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的嘴角凝固着一種古怪的笑容,瞳仁裏閃動着磷火似的幽光。他徑直進了谷倉。
哈羅德帶着盛銳走出很遠,才回頭看了看,嘆了一口氣。
“那個人,這裏出了點問題。”他指指自己的腦袋。“以前是個頂好的人,直到他弟弟被德國人殺了。馬爾梅迪的事,肯定又刺激到他了。”
谷倉的方向遠遠傳來沖鋒槍掃射的噠噠聲,在雪地裏像孤魂野鬼一樣飄蕩着。
盛銳垂下眼睛,不讓自己的視線觸及那閃爍的火光。
哈羅德擡起胳膊使勁拍了拍他的背,摟住他的肩膀。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聽着雪花撲簌簌飄落。
在這撲簌簌之中,盛銳隐隐約約聽到了另外的一種聲音。他警覺地豎起耳朵。
“哈爾,你聽到什麽沒有?好像是從我們的防線那邊過來的。”美軍的防線拉得太長,所以每一處都很薄弱。
過了幾秒,哈羅德也聽到了。是急速的馬蹄聲。
随着這聲音,有一匹馬自夜色中陡然躍出。
“娘的!是德國佬!”哈羅德看清了對方身上的制服,失聲叫道,舉起手中的步槍。
那匹馬不但不躲,反而向着他們全速直沖過來。
因為這太反常又太快,哈羅德的腦子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卧槽,卧槽卧槽!這馬是驚了麽!
但他立刻就回過神來,這不是馬驚了,而是有預謀的突襲,因為馬背上的那個騎手動作一絲不亂,左手攬辔,雙腿夾緊馬腹,右手的Stg44突擊步槍瞄準了他。
“靠!”哈羅德只來得及喊出這個一個詞,右臂上就中了一彈,仰面栽倒在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的瞬息,盛銳根本沒有時間撥開M1A1的保險,對方就已經到了他面前。
然而不知是否錯覺,他感到騎手的動作似乎突然稍稍一滞。馬匹迅如閃電,從盛銳身邊蹿過,另有四匹馬緊随其後,轉眼間已跑出了百米。
直到這時,盛銳脊背上才蹿起一陣後怕的惡寒。如果那個人的Stg44是撥在連發上,那麽他和哈羅德已經呈蜂窩煤狀橫屍在地上了。剛才那一霎,說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也不為過。
“靠,見鬼,靠!”哈羅德按着手臂上的槍傷,呲牙咧嘴不停罵罵咧咧,“Ray,你有沒有事?”
“沒事。他沒有打我,可能是沒子彈了。”盛銳把哈羅德扶起來。
一回到營地,盛銳就聽說,他們的防線剛剛被一支騎兵小隊強行突破了。目擊者的描述與盛銳所見相同:有一個神槍手在前面開路,後面跟着四匹馬,其中一匹馬上似乎馱着個人。而且那個槍手只打人四肢,沒有人受重傷。
沖過美軍的封鎖線之後,祁寒回眸看了一眼。在他身後,四匹馬一個不落全都跟了上來。夜莺牽着赫爾曼的馬,赫爾曼被橫綁在馬背上,斷腿處用止血繃帶和布條緊緊紮住,血跡已凍結。
他略略放心,馬不停蹄繼續向前方的野戰醫院疾馳,然而思緒卻悄悄滑向了另外的地方——
剛才,在和其中一個美軍士兵擦身而過時,他看見了一雙貓一樣深琥珀色的眼睛。
雖然知道西方人長着深色眼睛的也很常見,但他的心髒還是在那個瞬間猛然一顫。
不,他不可能在這裏的。他應該在千裏之外的羅馬,過着平靜的生活,而不是在這裏經受戰火的煎熬。
祁寒收束心神,加快了速度。
赫爾曼的生命最終還是沒有保住。
他在戰地醫院裏掙紮了一天一夜。因為醫療營和後勤營都被端了,已經沒有藥品和補給,醫護兵也束手無策,只能盡力為他止血。最後他們提前把他擡到了停屍間,叫來随軍牧師。
翌日黎明到來之前,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