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狙擊
埋葬了赫爾曼,祁寒帶着自己的三個下屬踏上返回德國的旅途。
國防軍對黨衛軍沒有指揮權,不敢随便收留他們。更何況,黨衛軍現在已經上了美軍格殺勿論的黑名單,誰也不想跟他們有牽扯,以免被連累。他們得依靠自己返回距離這裏最近的德國城市亞琛。
接連走了幾天,沒有補給,沒有食物,人和馬都精疲力竭。
即使是體力超群的祁寒,也快要到極限了。
比寒冷和饑餓更加難耐的是困倦。雪地在眼前無邊無際地延展,睡意像一團濕嗒嗒的裹屍布,沒頭沒腦地纏裹着他,令他覺得自己随時都可以一頭栽下去,再也不用爬起來。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覺得恩底彌翁計劃也不是那麽可怕,至少他可以不受打擾地睡個夠。
當一座廢棄的林間小木屋出現在他們面前時,所有人一致決定在這裏過一夜,緩緩體力。
小木屋裏空空如也,所有能移動的東西都被拿走了。但它至少還能遮擋風雪,比外面暖和不少。
弗裏茨上士和另一個新兵約翰負責上半夜放哨,祁寒和夜莺可以暫時休憩片刻。
因為赫爾曼的死,夜莺受了很大打擊,像個孩子一樣依偎着祁寒。
“長官,我肚子餓。”他輕聲說。
祁寒摸遍身上的口袋,除了一包煙,就只剩下一塊口香糖。
他把它遞給夜莺。雖然不知道餓着肚子嚼口香糖是不是個好主意,不過這是眼下唯一可以吃的東西了。
夜莺默默剝開包裝紙,把口香糖放進嘴裏。
祁寒拿起那包煙。他沒煙瘾,連包裝都沒拆開,封口處還貼着第三帝國的印花。他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燃。
本想用吸煙緩解饑餓,事實證明這方法并不奏效。空着肚子吸煙的滋味很不好受。不知是不是因為吸進了寒氣的緣故,胃裏像壓了一大坨鉛塊,一個勁兒犯惡心。他很快又把煙掐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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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官,您有哥哥嗎?”夜莺忽然問道。
停了一秒,祁寒回答:“沒有。”
“您的性格很像我哥哥。”夜莺回想着自己的哥哥。不愛說話,卻很溫柔,會照顧人。
他繼續說:“我來參加黨衛軍也是因為我哥哥。我爸爸熱愛德國,經常說我們應該為歐洲而戰。”
這句話的邏輯很奇怪,但祁寒沒有發問。
過了一會兒,夜莺睡了過去。
祁寒把自己的外套蓋在他身上,抱着腿蜷坐在牆邊,把下巴抵在膝蓋上,慢慢打起了盹。
盛銳的容顏又浮現在眼前。
……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做什麽。應該是在某個房間裏,躺在溫暖的床上吧。
祁寒朦朦胧胧地想着,沉入了夢境。
他不知道,就在距離他僅僅幾公裏的地方,盛銳正在風雪中艱難跋涉。
整個十二月,美軍和德軍在阿登平原上互攻。美軍逐漸取得了優勢,開始把德軍壓制回萊茵河以東。
盛銳的連隊也經過了幾次大大小小的戰鬥。在昨天的一次小規模遭遇戰中,他們班落在了大部隊後面,現在正在加緊時間趕路。
“都加把勁,我們離大部隊已經不遠啦!”走在最前面的哈羅德回頭鼓舞士氣。好幾個小時以前他就是這麽說的。
盛銳低着頭,機械地邁出步伐。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腿腳把一種沉重的麻木感引向全身,胸腔內仿佛被塞進了一塊冰,擠壓着肺裏僅存的熱量。每呼吸一次,就感覺自己從裏往外被凍住了一點。
“Keep going(繼續前進)。 Keep going.”他低低自言自語。
“叨咕什麽呢?”哈羅德問。
“沒什麽。我自己的小咒語。”
他有個習慣,每當覺得難受的時候,就念起這句話。于他而言,它仿佛有着某種魔力,會驅散他心中的不安。
說起這個口頭禪的來由,是在他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遇到急事,必須立即去一趟波士頓。不知當時哪根筋出了問題,他認為自己開車去是最便捷的方式。事後證明,這完全是一個傻氣側漏的決定。
還沒出新澤西州,他就已經有點後悔。連夜往返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即使是對于有經驗的司機也太過勉強。但他不敢随便離開州際公路,害怕找不到加油站抛錨在鳥不生蛋的地方,只好咬牙硬挺。
返程時是淩晨。有一段很長的路沒有休息區,夜色裏延伸的公路好似永無止盡。每次有大型車從旁邊超車他都吓得要命,怕它們會打滑側翻,把他壓扁。
更糟糕的是,即使是等他回到了費城,也還是不能休息。他的公寓被盜了,要應付警察和房東。他的胃病又發作了,預約了去醫院複查。然後要給冷戰中的父親打電話,想辦法說服父親終止對他的經濟制裁,否則他就得去街頭喝風了。中午十二點前還要趕去法院,準備出庭。
上法庭的原因其實也是小事:買的東西有問題,他要求調換,結果商家态度很壞,他一氣之下告了他們。此時他很有點後悔,覺得何苦給自己找這樣的麻煩,還嫌自己的生活不夠亂麽?
這些本不過是平常瑣事,然而在那一刻卻仿佛是全世界的絕望都集中在了一起。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将被囚禁在這條黑暗幽深的公路上,永遠找不到出口。
最終,他把這些念頭都壓了下去,忘記所有的煩惱,讓自己腦中反反複複只回響着一個聲音:keep going, keep going.
什麽都不要多想,只要一直向前走。一公裏,一公裏,再一公裏。天總會亮,費城總會到,麻煩總會解決。
後來,所有這些煩惱全都随着時間一個一個水到渠成似地自行解決了。而那條公路以某種方式留在了他內心深處,從此以後,他人生中所有不得不面對的困境,都是那條公路的延伸。
每個人一生中的大多數痛苦,其實都來自于小事。然而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和瞬時的情感,一點一點累積着一個人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并最終變成自身性格的一部分。
一個人以怎樣的态度對待自己的失眠、胃病、偏頭疼,就會以同樣的态度對待地震、飓風和戰争。多年前那個在I-95公路上獨自開車夜行的他,和如今背着M1A1跋涉在西線的雪夜中的他,在某處一脈相承。
經過一片樹林時,哈羅德決定在這裏稍事休息。他們在背風的地方挖了幾個散兵坑,作為臨時的營地。
哈羅德四面巡視一番,忽然臉色緊張地回頭招呼盛銳:“Ray,你看那邊。”
盛銳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遠處有一座位置很隐蔽的小木屋,旁邊拴着幾匹馬。
“那是不是前一陣子突破我們防線的那幾匹馬?”
“誰知道。不會那麽巧吧。”盛銳覺得馬的樣子都長得差不多。
哈羅德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錯不了。當時我吓屎了,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盛銳确實聽說過,人在受驚時記憶力特別好。“你想怎麽辦?”
哈羅德思索了一會兒。如果真的是那群德國兵,應該把他們消滅在這裏,不能放任如此可怕的家夥在美軍駐地附近游蕩。
但他們現在兵力有限,不便正面交鋒。那個騎手實在太厲害,只要橫槍一掃,他們這區區幾個人就全躺了。
怎麽才能穩妥地除掉那家夥呢?
看看自己手中的春田A4步槍,哈羅德有了主意。
天剛蒙蒙亮,夜莺和約翰就在小木屋外面生起一堆篝火,把鋼盔架在上面煮雪水。
他們兩個人是偷偷這麽幹的。本來祁寒應該值下半夜的班,但夜莺見他睡得很沉,就沒有叫醒他。
夜莺知道,這段日子他們的準尉太累了,幾乎是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雖然弄不來食物,至少能讓準尉和上士喝一口熱水也好,會讓身體好過一點。
兩個人的四只眼睛緊緊盯住冒着熱氣的鋼盔,好像裏面煮的是一鍋香噴噴的肉湯。誰也沒注意到,二百多米外多了兩個毫不起眼的雪包。
哈羅德和盛銳已經在這兩個雪包下面埋伏了很久,準備用狙擊的方式幹掉這幾個德國兵。
在這方面,美軍不如德國和俄國那麽出名,但也并非一片空白。比如哈羅德所拿的這把春田A4,就是專用的狙擊型步槍。
哈羅德經驗豐富,擔任狙擊手,盛銳擔任偵察員。
比起狙擊,更為困難的是前期的潛伏。身體可以躲在散兵坑裏,但因為要偵察,眼睛以上的頭部必須露出來。
他們于是想了個辦法,把作戰服裏面的白色棉布襯褲——其實就是美軍的制式秋褲——覆蓋在鋼盔上,用鋼盔附帶的僞裝網固定好,上面撒些雪。
如果有別的選擇,盛銳當然不想這麽做。哪個總裁會把秋褲套在頭上?
可是沒有辦法,他們當前能用的裝備裏沒有雪地僞裝服。
同樣秋褲套頭的哈羅德用松樹枝做了一個簡易三腳架,把春田A4架在上面,槍口從雪堆中間的一個小洞伸出去,瞄準遠處的小屋。
盛銳趴在他旁邊不遠處,眼前架着雙筒望遠鏡。筒身上用布做了個僞裝蓋,防止鏡片反光被人發現。
天快亮的時候,小木屋那邊有了動靜。
他從望遠鏡裏看見,兩個黨衛軍士兵走了出來,在屋外生起一堆火,用鋼盔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