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兄弟

〖Caritas fraternitatis maneat in vobis. (讓兄弟之愛與你同在。)〗那兩個黨衛軍士兵肩章上的淺藍色邊紋,觸動了盛銳的神經。

這些日子裏,他并非從來沒有考慮過在這裏遇到祁寒的可能性。但是,這個念頭最終被他打消了。

參加阿登戰役的黨衛軍部隊是第六裝甲師,并不是祁寒所屬的單位,他沒道理會出現在西線。

而且,即便他竟然來了,整個廣袤的阿登地區現在綿延分布着數十萬美軍和德軍,兩人相逢的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這麽小的概率,基本不必考慮。

然而看到後勤部隊的肩章時,他的心還是不由自主被撩撥了一下。

正對着他視線的是一個淺金色頭發滿臉雀斑的男孩,看起來僅有十七八歲,盯着鋼盔裏雪水的樣子就像盯着餐桌上一盤冒着油的鮮肥烤火雞。不知道他的同伴說了句什麽,雀斑臉男孩不好意思地往後縮了縮,用手背使勁揩一揩就快要流下來的鼻涕。

盛銳心裏忽然生出一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如果脫掉那身制服,這兩個年輕的士兵,其實也只是孩子啊。

哈羅德也從瞄準鏡裏窺視着這一切。

憑直覺,他感到這兩個德國兵都不是那個槍手,氣場不像。善于射擊的人身上都會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沉穩、冷靜而老到。這兩個德國兵都太嫩了。

于是他無視這兩只小蝦,等待着大魚出場。

過了沒多久,小木屋的門又打開了。一個戴着鋼盔、佩着準尉領章的人出現在視野裏,手裏拎着Stg44。

哈羅德頓時眼前一亮。

是的,一定就是這個家夥。他感覺得到那種氣質,身材和武器也都對得上。

那個準尉似乎在要求兩個新兵進屋裏去。雀斑臉男孩大概是挨了訓,哭喪着臉站起來。準尉走過去,把自己的鋼盔摘下來,戴在男孩頭上。

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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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德精神一振,立即調整了瞄準鏡的刻度。準尉的面容一下子在他眼前清晰起來,黑發綠眸的俊美臉龐,看起來也不比雀斑臉男孩大幾歲。

不知道職業狙擊手是否可以一邊凝視着對方近在咫尺的臉,一邊無動于衷地把一顆子彈送進對方的腦袋,但哈羅德真正扣下扳機時,感覺很有點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讓他的動作稍微有了一秒鐘的遲疑。

“砰!”

一聲悶響。

這一槍沒有命中。

原因不是他準頭不好,而是在他遲疑的那一秒鐘裏,旁邊的盛銳突然直跳起來,一把将他的槍管按向地面。

子彈噗嗤一聲紮進雪堆。

他們的位置已經暴露,趁着對方反擊之前,兩個人火速撤退到安全距離。

一口氣跑出很遠,看看對方沒有追擊,哈羅德停下腳步對盛銳怒道:“怎麽回事,你抽瘋了?”

小木屋裏,夜莺和約翰驚魂未定。

直到現在他們也沒太明白剛才究竟是怎麽回事。只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接着二百多米外的雪地裏忽騰忽騰蹦起來兩個穿美軍制服的人,兔子一樣跑得不見了。

雖然搞不清楚對方這是在鬧哪樣,但眼皮子底下潛伏着敵人這一點就已經很可怕了。他們匆匆忙忙準備撤離此地,以防那兩個人跑去搬兵。

這時,夜莺聽見有人在外面用德語喊話,要見他們的準尉。他向外望去,看見一個年輕的美國士兵以投降的姿勢舉着雙手向他們走來,沒有戴鋼盔,是個黑發黑眸的亞洲人。

看見夜莺在探頭探腦,那人沖他揮揮雙手:“別開槍,我沒帶武器,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們的準尉說。”

夜莺縮回腦袋:“長官,別過去,肯定是陷阱。”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準尉像着了魔似的沖了出去。他聽見那兩個人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準尉轉了回來:“你們先出去一下,我和他有些事要說。”

三個人面面相觑。雖然搞不清狀況,但長官的命令必須聽從。

關上門的時候,夜莺偷偷瞥了一眼準尉。

準尉的眼睛裏有一種奇異的神采,是夜莺曾經見過的——有一次,赫爾曼說起他在家鄉暗戀的一個姑娘,眼睛裏就是這樣的神采。

哈羅德匆匆跑回樹林裏的宿營地。

聽見腳步聲,幾個腦袋從散兵坑裏冒了出來。

“哈爾?怎麽就你一個人回來了,Ray到哪兒去了?”

哈羅德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打開自己的背包:“我們狙擊失敗了,不小心暴露了位置。Ray被他們抓住了,他們說,要用食物交換才放人。”

這當然不是真實的情況。

真實的情況是——

“哈爾,那個準尉……他是我弟弟。”

“啥?!”

“我以後再跟你解釋,你先幫我一個忙。我必須馬上去見他,你想個借口應付班裏的其他人。”

“啥?!”

“還有,你能不能拿點吃的過來?我覺得他們餓了好幾天了。”

“啥?!”

“哈爾,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你還記得費城的格言嗎?我會為了我弟弟做任何事,所以,求你了。”

(費城別稱“兄弟之愛之城(city of brotherly love)”,城市格言是“讓兄弟之愛與你同在”。)

最後一句話說服了哈羅德。

他親眼目睹過老鴉從一個和善的人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也曾設想過假如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又會如何。

最終,他嘆了口氣。“等這事過去了,你得好好跟我說道說道,為什麽你弟弟會是個tmd黨衛軍。”

——這些實情,自然是不能告訴其他人的,于是這個碩大的黑鍋只好由哈羅德來背着。

盛銳的人緣很不錯,一聽他被抓了,幾個平時跟他關系要好的人都跳了起來,要去拿槍。

“別!你們別亂來!”哈羅德慌忙制止,“他們說了,只要拿到食物就放人,不會傷害他。你們亂來的話就糟了。誰有不吃的東西,都拿給我。”

其他人聞言也打開背包,把不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揀出來。

美軍就是這麽任性,德軍餓得要死的時候,他們還在挑口味,垃圾堆裏經常扔着動都沒動過的肉罐頭。

哈羅德抱着滿懷的罐頭往回跑,一邊扭頭喊道:“你們原地待命,不要跟過來啊!他們很兇殘的。”

一關上門,盛銳就兇殘地把祁寒按到了牆上,吮咬他的唇。這段思念繃得太久,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發洩。

祁寒比他記憶中的樣子瘦了許多,小下巴尖得像瑞士軍刀,讓他心疼不已。

若在正常的情況下,盛銳的體力是比不上祁寒的。他滿打滿算也只參軍了幾個月,哪裏能和祁寒長年經受訓練的體格相抗衡。

但祁寒現在從頭到腳都餓得扁塌塌,況且也全然不想抵抗,因而覺得對方的力氣格外大,把他鉗制得絲毫動彈不得。

微微的暈眩感,像浪潮一樣襲來。他可以不換氣在水裏潛泳二百米,然而這個吻卻讓他覺得快要缺氧窒息。

嘴唇被封住,說不出話,只好下意識地抱住對方的脖子。指尖勾住了一條細細的金屬珠鏈,底端挂着一枚橢圓形的牌子。他知道,那是“狗牌”。

盛銳,軍人。

他還無法在腦中完成這個巨大的轉換。

即使隔着厚厚的軍服也感覺得到,盛銳手臂和胸膛上的肌肉如鋼鐵般堅實。

他不禁有點愕然。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盛銳竟已改變了這麽多,早不是初見時那個弱不禁風的嬌公子。

如果不是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這個吻不知還會持續多久。

“我忘了,你還餓着。”盛銳掏出口袋裏的M&M巧克力。這是美軍K口糧的一部分,他總是随身帶着一塊,防止自己低血糖。

他把它剝開,放入祁寒口中。

味道是最好的記憶存儲器。

他們第一次接吻,是水仙花的味道。第二次,是巧克力的味道。

他希望,這世上每一種美好的味道都存儲在祁寒的記憶裏,刻錄下他們相處的點滴片段。

“對不起,我知道這個巧克力不怎麽好吃。”盛銳歉然。

為了不讓士兵拿它當糖果吃,這種巧克力的味道故意弄得很糟糕,像煮土豆。以至于美軍士兵吐槽說:據說用巧克力做的香皂拿來洗澡對皮膚很好,從這種巧克力的味道來看,它們肯定是洗浴用品,而不是食品。

祁寒搖搖頭,把臉埋在盛銳的肩頭,像一只确認主人味道的狗狗。

“銳,我把他們帶回德國以後,回來找你好不好?”他的聲音悶悶的,“你帶我走吧,去哪裏都行。我不想再回柏林了。”

那裏離盛銳太遠。他害怕一回去,就會再也找不到他。

此時此刻,什麽都不再重要,他全都無心理會。眼前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哪怕地球明天早晨就會被紅巨星太陽吞噬,他也只想擁抱着他,和他在一起。

盛銳沒有回應。

他腦中出現了那個谷倉,老鴉磷火般的眼神,以及那個命令:“所有黨衛軍一經發現立即擊斃,不留俘虜。”

他保護不了他,也不可能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帶着他逃離這片白雪茫茫的交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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