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缇騎四出
一位個頭高挑的金發女子很快出現了。盡管衣着樸素,但修飾得幹淨整潔。舉手投足間的氣質顯示出,她曾經有過一段相對優渥的生活。她跛着一只腳。
女子甫一走近,盛銳就聞到了一陣清淡的香水味,正是他曾在她寄給祁寒的那封信上聞到過的。
“您是……?”女子疑惑地注視着盛銳的臉。
“您不認識我,不過您幫我轉交過一封信給漢斯。我是他的哥哥。”
格蕾塔露出恍然的神情:“您就是從羅馬寄信來的那個Ray?”她微笑起來,再次打量盛銳的面容:“您和漢斯的長相有點像呢。快請進來吧。”
坐在簡陋的客廳裏,簡單交談一番後,格蕾塔把她和祁寒的故事娓娓道來。
她是紅十字會的義務工作者,然而在三年前科隆的那個千機空襲之夜,她自己成了需要被救護的對象。運送傷員的過程中,她的右腳踝被炸傷,更糟糕的是,一塊利刃般的碎彈片切進了她的腹部。
剛巧路過的祁寒救下了她,把她送到了當時整個城市裏唯一安全的地方,科隆大教堂。
傷愈之後,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格蕾塔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家人。
格蕾塔的父親格哈德·溫克爾曼是一名國防軍上尉。他的長子,也就是格蕾塔的哥哥,生來有殘疾,因此沒有通過兵役體檢。但随着戰況每日愈下,德國國內的兵源嚴重不足,開始到處抓壯丁,從十六歲到六十歲都要服役。長子眼看也要躲不過,恐怕是非去當炮灰不可了。
與當時許多狂熱希望為國家而戰的民衆不同,溫克爾曼家并不看好這場戰争,認為德國前途堪憂。一家人因此愁眉不展。
與祁寒接觸過一段時間後,溫克爾曼上尉漸漸産生了一個想法。
自稱是難民的祁寒需要一個可以在德國生活下去的身份,而溫克爾曼家需要一個可以代替長子去參軍的成年男丁。
如果祁寒與格蕾塔結婚,就可以改随妻姓,成為溫克爾曼家的一員,雙方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本來,由于《紐倫堡種族法》,為了所謂的純正日耳曼血統,德國女子是不允許與外籍男子結婚的。不過,格蕾塔的情況有點特殊:那塊切進她腹部的彈片使她永久失去了生育能力。換言之,她成了第三帝國不再需要的女人。
鑒于格蕾塔是因救助傷員而負傷的,在溫克爾曼上尉的四處活動之下,她破例拿到了準婚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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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針對是加入國防軍還是黨衛軍這個問題,祁寒與溫克爾曼上尉産生了一點分歧。
當時的情況是,國防軍在和黨衛軍争搶兵源。德國國內剛冒出一茬适齡的男丁,就被國防軍劃拉走了。黨衛軍無奈,只好把目光放在非德國人身上,開始大量招募外籍志願者。
祁寒的體格條件拔群,被黨衛軍征兵處的官員一眼看中。但身為容克貴族的溫克爾曼上尉認為,國防軍才是德國的正統部隊,黨衛軍是雜毛。
然而經過一番考慮,祁寒還是決定加入黨衛軍。
成為國防軍,就意味着必須參加常規作戰,沒有自由。而黨衛軍內有着一些隸屬于文化部的特殊組織,可以在整個歐洲的範圍內搜索文物和古籍,這正是他最需要的。相應地,他也必須在戰後為這種選擇付出沉重的代價。
當然,祁寒的這些想法溫克爾曼家是不會知道的,他們所知道的只是祁寒最終的選擇。為此,溫克爾曼上尉還生氣了一陣子。不過,至少長子參軍的問題是因此解決了。
格蕾塔笑道:“你知道我們的結婚禮物是什麽嗎?是我父親送給他的一把魯格P08。”
“是不是手柄上刻着G.溫克爾曼?”盛銳問。
“是的。你怎麽知道?”格蕾塔驚訝,“G是我父親的名字‘格哈德’的首字母,我還跟漢斯開玩笑說,他也可以當這是格蕾塔的意思。”
“對不起,那把槍是因為我被弄丢的。”當時他和祁寒跳車之際,魯格在他的手中。他墜落瀑布後摔暈過去了,槍就被丢到了河裏。
“沒什麽,丢就丢了吧,免得讓我母親睹物思人。”格蕾塔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的父親,他失蹤了。”
德國,柏林。
夜色正濃,一隊鬼鬼祟祟又行動敏捷的人影撲進了外籍黨衛軍宿舍,場面恰如十一年前“長刀之夜”的重演。
這是一群蓋世太保。趁着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他們要對這些外籍黨衛軍士兵的房間進行突擊檢查。
蓋世太保和黨衛隊之間的關系,某種程度上有點像東廠和錦衣衛。兩廂既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明争暗鬥。希姆萊兼任蓋世太保首領和黨衛隊帝國長官——既是東廠督主,又是錦衣衛指揮使,權傾朝野。
随着德國的敗局愈來愈明顯,蓋世太保的活動也愈來愈猖獗,四處搜捕所謂的“失敗主義言論者”和“私通外敵者”。現在的柏林也像明朝後期的北京一樣,缇騎四出,震動京師。
對黨衛軍內部的“清理”也片刻都不曾停止。年輕士兵們的宿舍會不定期被打亂重新分配,一是為了防止他們長期厮混會拉幫結派,或者一不小心親密得過了頭被送去集中營;二是有助于互相揭發——告發一個陌生人自然要比告發一個相處多年的室友要容易得多。
砰的一聲,房門被大力推開。燈光大亮,屋裏每個角落都纖毫畢現。
“起床!宿舍檢查!”有人大聲吆喝,咣咣咣敲床頭的鐵架,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撲簌簌往下掉。
與此同時,走廊裏到處響起嘈雜的人聲,伴随着亂紛紛的腳步、鑰匙碰撞的嘩啦嘩啦聲以及房門突然被打開的乒乒乓乓聲,聽起來似乎是許多人在同一時刻闖入所有房間,不給任何人以緩沖的餘地。
祁寒和另一名士兵迅速跳下床鋪,就地立正站好。
這段時間,跟祁寒同住的是一個年輕的下士。他們幾乎沒有交談過,祁寒只知道他的外號叫“維京”,因為他的理想是加入以骁勇善戰聞名的黨衛軍第五“維京”裝甲師。
闖進來的一共有三個人,都穿着黑色制式風衣,領子豎得高高的,看不見裏面制服上的領章,帽檐下的眼睛如狼似虎。
一個人腰裏挂着一個金屬圈,上面綴滿鑰匙。一個人手裏拿着一本黑皮筆記簿,另一只手拿着筆,活似地府裏的判官。在他們兩人身後還有一個人,兩手空空卻橫眉立目。
“鑰匙圈”二話不說,把室內所有的櫃子抽屜都一一打開,然後垂手侍立一旁。“橫眉立目”踱着方步走過去,不疾不徐逐一檢查。“筆記簿”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手裏的黑皮本子已經翻開,鋼筆抄在手中,興奮地随時準備記錄。一旦名字進了那個筆記簿,從此就會受到親切關照,說是死亡筆記也毫不為過。
他們的檢查并沒有持續太久。祁寒和“維京”都是身無長物的典範,房間裏一件多餘的東西也沒有。三個人翻了個底朝天,連步槍的彈倉都卸開看了,一無所獲。
“橫眉立目”倒背着雙手踱了幾步,忽然一個轉身疾走到床前,雙手分別抓住床單一角,像掀桌布似地用力一抽一抖,嘩啦一聲連被褥帶枕頭全都掀落在地,床板上只剩光禿禿的墊子。“筆記簿”俯身去檢查被褥,“鑰匙圈”連忙過去把床墊擡起。“橫眉立目”摘下手套,順着床板的每一條夾縫細細摸索。照這種搜法,即使床裏面藏了一根頭發,也能找得出來。
隔壁房間突然傳出“砰”一聲響,接着是某種沉重的物體被拖行在地面上的聲音。
“維京”和祁寒始終保持着直視前方的站姿一動不動,對外面這些不祥的嘈雜恍若未聞。
床上也沒有搜到任何違禁物品。“橫眉立目”大力點頭,連說了兩句“Sehr gut!(很好)”不知是在說這間屋子的情況很好,還是說他們檢查得很好。
三人拔腳往外走。“橫眉立目”的目光掠過挂制服之處,忽地瞪大眼睛,噔噔噔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開了線的肩章搭袢,回頭怒喝道:“這是誰的制服?!”
“維京”上前一步:“報告長官,我的。”
話音未落,臉上“啪”地挨了一記耳光。維京連眼睛都沒眨。
“你不知道制服條例嗎?保持制服整潔是軍人的責任!天亮之前,把它修補好!”
“是,長官!”
他們走後,燈又被關上了。“維京”和祁寒各自摸着黑收拾好滿地狼藉,重新爬上床去。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默默地等到了天亮。
東方剛出現蒙蒙的魚肚白,“維京”就起床了,借着窗口的光縫補制服的搭袢。
看見祁寒也起床了,他轉頭問道:“長官,您還有線嗎?”
這是他第一次跟祁寒說話。不是他不想縫補那個搭袢,是他買不到縫衣服的線了。第三帝國的物資供給已經捉襟見肘到了這個地步,軍隊早已食不果腹,現在又快要衣不蔽體。
祁寒打開自己的設備包。他的線軸也用完了,不過還剩有一些小的安全別針。他用這些小安全別針幫助維京把肩章背面和肩頭處的布料“縫合”在一起,就像土著人用螞蟻頭咬合皮膚治療傷口。只要不把肩章翻起,就看不出來。
“謝謝。”維京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搜索多一些詞彙,但這種努力最後還是失敗了,只好又添了一句生硬的“謝謝。”人們的詞彙和情感,也開始像物資一樣變得日益貧瘠。
慘淡的晨光,照耀着街頭絞架上幾具高高懸挂着的屍體。這些是被蓋世太保處刑示衆的人們。
黨衛軍部隊從絞架下面跑步經過,每張年輕臉上有着整齊劃一的麻木。
電線杆頭的擴音喇叭裏傳出一個激昂的聲音:“……為了歐洲,戰鬥到最後一個人!戰鬥!戰鬥!!戰鬥!!”
斷斷續續的廣播把“kampf”(戰鬥)的尾音零落成一聲顫抖的嘆息。回應着這樣的號召,絞架上的屍體在仲春的風裏搖搖蕩蕩,如喪鐘的吊擺。聽不見的巨大鐘聲錯落地響徹赫爾曼·戈林要塞,響徹柏林的蒼穹,響徹“千年帝國”最後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