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羅密歐與朱麗葉
〖是雲雀來報曉,不是夜莺
看,愛人,懷着惡意的晨光已經把那東方的碎雲鑲了花邊夜間的星火已經熄滅
歡樂的白晝已經輕輕的踏上雲霧迷蒙的山巅。
——《羅密歐與朱麗葉》〗
“失蹤?”
“是的。”格蕾塔的目光黯淡下去,“兩年前,我父親負責管理一家機械制造車間,他在那裏保護了200個猶太人。表面上是強制讓他們工作,其實是避免他們被送去集中營。有一天他照常去車間上班,就再也沒有回來。我聽到有傳言說,他被蓋世太保抓走了,可是誰也沒親眼看見,也沒人知道他到底被送到了哪裏。他就這麽人間蒸發了。他最後一次寫信回來是一年前,從羅馬尼亞。信上說他遇到了一些事情暫時無法回家,叫我們不要擔心。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了。”
在戰亂的年代失蹤,結局幾乎不言而喻。
“對不起。”盛銳不知道該說什麽。
格蕾塔微笑一下:“沒什麽,我早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或者說,我早就已經把父親再也不會回來當成事實來接受了。——我這麽說當然不是希望父親有事,可是有些時候,越早面對現實,對繼續活下去越有好處。靠着虛假的幻想,也許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最終會有無以為繼的那一天。到了那個時候,人生就只能被毀掉了,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性。”
盛銳沒有說話。他想起一部名叫《阿司匹林》的電影中一句臺詞:“人們總是喜歡用‘如果’去勾勒一些莫須有的奇跡,可大部分‘如果’都不可兌現,不過是從希望到絕望的一個緩沖地帶。”
“抱歉,說起了沉重的事情。”格蕾塔搖搖頭,“父親失蹤以後,我母親病倒了。我們家的經濟來源幾乎全靠漢斯支撐着,他每個月都給我們寄錢回來。其實他原本不必這麽做的,當初我們說好,雖然名義上是夫妻,但彼此互不幹涉。等到戰争結束了,就解除關系。他完全可以不管我們,可是卻幫了我們這麽大的忙。——對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我父親管理那個車間的時候,漢斯也幫過很多忙,把一些原本要被送到集中營的人偷偷接過去。如果您可以聯系到他們當中的一些人——”
盛銳明白了她的意思。萬一将來祁寒受審判,如果有人證明他保護過猶太人,會有很大好處。西德現在處于美軍的管轄之下,而且事關猶太人,盛銳的美軍身份比格蕾塔的德國人身份好用很多。
“我明白了。請您把那個車間的地址告訴我,我會去打聽。”
格蕾塔拿過一張紙,寫下一個地址交給盛銳。她由衷地抱歉道:“對不起,我很想為漢斯多做一些什麽,可我實在沒有什麽能力。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收梢。”
“他會的,格蕾塔。”盛銳以宣誓般的口吻說,“他一定會的。”
告別了格蕾塔,盛銳幾經輾轉找到了一位援猶組織的負責人。他畢竟是當過總裁的人,社會活動能力很強,知道該怎麽跟形形色色的人員和機構打交道。
Advertisement
沒過太久,他得到了回複:有幾個人被聯系到了。他們寫來了說明信,表示如果将來有需要,他們願意出庭作證。
盛銳逐一看過那些材料,心裏寬慰不少。
不過,還有一件事是他放心不下的。
祁寒可能會面臨的最大指控,是盜運意大利文物。盡管那些文物在戰後都被歸還給了意大利,但這項罪行是無法掩飾過去的。
湊巧的是,恰在這個時候,久已未見的文物軍官莫紐曼茨上尉找到了他。
盟軍要将一批在德國境內發現的意大利文物送回梵蒂岡,但是文物軍官的人數太少,實際上在工作的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位,所以打算把能沾得上邊的人都叫上,人多好造勢,顯示出盟軍對文物保護工作的重視程度。
面對着這個返回意大利的機會,盛銳猶豫了一番。
現在已是四月,眼看着約定的日期臨近了,他萬萬不想在這麽關鍵的時刻節外生枝。可是他也很清楚,若想讓祁寒免于擔上盜運文物的罪名,這是個千載難逢的絕好機會。
祁寒的确曾在意大利境內負責運送過不少文物和古籍,但這裏面可以有很大的彈性:德國運走意大利的文物,也不是完全為了掠奪,其中有一部分行動屬于保護性的轉移。
“轉移”和“盜運”,一詞之差,性質相錯十萬八千裏。有了彈性,就會有活動和轉圜的餘地。
盛銳深知,在一件事情被定性之後再為之翻案,遠比在其定性之前進行幹預要困難得多。戰争一結束,各個方面都會馬上開始秋後算賬,很多事情會變得講不清道不明,無法完全排除“抓到誰誰頂罪”這樣的情況存在。萬一祁寒落下的罪名太重,被逮進大牢裏蹲個十幾二十年,還讓不讓盛銳活了?
若是趁着現在,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之時,借助着“盟軍文物保護工作者”這個身份把一些該做的事做到位,對将來的疏通大有裨益。
盛銳計算了一下時間。如果快的話,兩三天就能回來,誤不了大事。
最後他作出了決定:回一趟意大利。
連裏批了他五天假期。現在西線已基本沒有戰事,84師每天做的事就是沿着易北河岸巡邏。
不過有一個小小的問題:盛銳是半路轉正,因此只有野戰服,沒有常服。這次的意大利之行有作秀的成分,不是去打仗,更何況還要去梵蒂岡,穿着野戰服不合适。
大棒非常慷慨:“我的排裏出去的人,必須比別人都帥才行。——哈爾,把你的借給他!”
哈羅德:“……”
正規情況下,與美軍常服搭配的是船形帽,就是那種沒有帽檐、形狀扁扁的軟呢帽。但是每當休假或私下出行時,很多士兵還是會選擇戴大檐帽,原因就一個字:帥。
既然大棒指示了要比別人都帥,哈羅德就把自己的大檐帽貢獻了出來。
盛銳長相漂亮,現在身材也性感,穿起筆挺的常服自然是玉樹臨風有模有樣。哈羅德一邊幫他扣武裝帶、佩戴勳略,一邊忍不住贊嘆:“Ray,你真應該去當軍官,有那種範兒。”
盛銳的心思卻不知不覺滑向了另一個方向。
他曾經參加過一個朋友的婚禮,陪着新郎去接新娘。那個可憐的新郎官受盡折騰,又扛麻袋又灌辣椒水,最後才得以把自己的愛人抱出閨房,帶上花車。
他此刻就有一種要去接新娘的感覺。
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滿心的期待。
走了這麽遠的路,終于,就快要看到結果了。
只要能把那個人接到身邊,不論要吃多少苦,他都在所不惜。
意大利翁布裏亞,幾輛美軍的威利斯吉普車在綠色的山野間行駛。
說起美軍解放意大利的節奏,有一定的奇葩度。
一九四四年七月,美軍從意大利最南部的西西裏島登陸。打的是意大利,但實際上出來迎戰的是德軍。雙方相殺了一年,到一九四四年八月,美軍打到了位于意大利中部的佛羅倫薩,德軍跑掉了一大部分。
德軍這一跑,呆萌屬性的意大利戳不中美軍的high點,于是任性的美軍撇了意大利,跟蘇聯一起夾擊德國去了。足足半年的時間裏,意大利就這樣南北精分着無人過問,只好自攻自受,內戰連連。
到了四月份的時候,蘇聯的總攻地位已然确立,肆虐德國,劍指柏林,擺明了不讓別的攻繼續染指的架勢。
美軍戀戀不舍地徘徊在易北河邊,離得最近的時候,包括84師在內的先頭部隊距柏林僅僅只有幾公裏,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不能長驅直入,不禁悵然寂寞。這時才突然想起來,還有一個叫意大利的小受只攻了一半就晾在那裏了。于是美軍跑回去接着攻,用了二十來天,意大利全境解放,4月25日從此成了意大利的獨立紀念日。
因此,雖然意大利目前還只有一半是解放區,但其實沒有激烈的戰鬥。
車行至特爾尼附近,草木掩映之間出現了奔流的馬莫雷瀑布。從這個角度能看見瀑布的全貌,陽光下呈現出潔白的珍珠色澤。
為他們擔任向導的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見盛銳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瀑布,他便盡起導游的義務,聲情并茂地介紹道:“衆位現在看到的,就是全歐洲最大的人造瀑布。不過,雖然是人造的,但我們意大利人天性喜好浪漫,給它創造了一個動人的傳說。”
從前,有一位叫娜拉的女神,與英俊的牧羊青年韋利諾相愛。然而天後赫拉不允許他們結合,把娜拉變成了一條河,就是現在的娜拉河。
韋利諾傷心欲絕,為了追随愛人,從山崖上一躍而下,投入娜拉河谷的懷抱。他也變成了一條河,就是韋利諾河。而他跳崖之處,就變成了馬莫雷瀑布。
“因為這條瀑布是娜拉女神與韋利諾的結合,便具有了神力。凡人如果從瀑布上跳下去,就能得到永生。而如果情侶一起跳下去——”向導故作神秘地停頓了一下才接着說:“就會永遠相愛。”
也許是看盛銳的表情過于認真,向導随即露出意大利式可愛又狡黠的微笑,眨了眨眼:“哦,當然,這只不過是個充滿浪漫想象力的傳說罷了,我可不會建議年輕人們去跳瀑布。不過,人們總是喜歡這一類故事,對不對?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不被允許的愛情。”他轉而用意大利語說了句諺語:“I frutti proibiti sono i più dolci.(禁忌的果實最甜美。)”
回到羅馬,盛銳感慨萬千。
算算時間,從他去年九月離開到現在,只過去了六個多月,卻恍若已經輪回了一個甲子。
在梵蒂岡,事情進展得挺順利。
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便立刻準備返程。臨走之前,他抽出一會兒工夫去了一趟萬神殿。
帕德裏奧神父難以置信地打量着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盛銳。雖然正式入伍的時間很短,盛銳身上已顯現出軍人挺拔硬朗的氣質,與他當初無助地流落街頭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當初他離開羅馬時,曾給神父留下了一封轉交給祁寒的信,以防祁寒哪天回來找他卻撲了空。
他把那封信要了回來。現在,他可以親手把它交給他了。
稍微敘了敘舊,盛銳便起身告辭。他很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場戰争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對神父說,“以後,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而且還會帶着“媳婦”。
“那太好了。這個地方随時都歡迎你,孩子。”
走出大殿之際,一道陽光自“天眼”映入,照亮了牆壁上的凹龛。盛銳停步轉身,仰頭注視着這來自宇宙的光束。
Ray from Heaven.
他不禁自問,自己真的能成為他的救贖之光嗎?
帕德裏奧神父站在萬神殿門口,目送着威利斯吉普車消失不見。
他和盛銳都沒有想到,這成了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五天的假期過去了,盛銳沒有返回連隊銷假。
又過了幾天,他的名字被84師列為MIA(行動中失蹤)。
他最後傳回的消息,是在前往博洛尼亞的途中,那之後便杳無音訊。
作者有話要說: 從下一章開始總裁要遭點罪>w<不過親們一定要相信,這個文是HE,HE,HE~~~~(重要的話說三遍^w^)
===============分割線===============
格哈德·溫克爾曼上尉的原型是一位叫格哈德·庫茲巴赫(Gerhard Kurzbach)的國防軍中士有一段從網上找來的簡介:
Gerhard Kurzbach (born 1915 in Posen; ? August 1944 in Romania) was a sergeant of the German Wehrmacht in World War II. For his services in saving Jewish lives during the Nazi tyranny, he was awarded on 28 November 2012 in Yad Vashem as Righteous Among the Nations.
格哈德·庫茲巴赫(1915年生于波森,1944年8月失蹤于羅馬尼亞)是二戰時期德國國防軍中士。因他在納粹暴政中拯救猶太人的義舉,2012年11月28日被色列大屠殺紀念館追授為“萬國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