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被俘

〖人能夠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叔本華〗把盛銳喚醒的是一陣來自胯下的劇痛。

雖然意識還不清醒,他本能地像蝦球一樣并攏雙腿蜷縮起來。臉頰有冰涼堅硬的觸感,他拼命驅散壓制着大腦的黑暗,睜開眼睛。

他躺在地上,周圍有幾雙黑色的高筒馬靴。是德軍的靴子。

他明白過來,自己剛剛挨了一腳。

在戰場上,士兵檢查敵人是否在裝屍體的時候,經常用一種辦法:狠踢對方的胯下。那種疼痛,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承受,除非确實是死的。

可他為什麽會躺在這兒?

他試圖回憶起發生了什麽事。

他記得,離開羅馬後,自己日夜兼程往回趕,輾轉搭了幾輛車,到了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亞,前方是廣闊的波河南岸谷地。再走不太遠,就進入德國境內了。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他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視野中出現一張輪廓硬如刀削的臉,幾乎看不見虹膜的眼睛裏放射出冷淡的寒光。

中文裏有個成語形容這種兇狠的長相:鷹鼻鹞眼。

“懂德語?”鹞眼問。

盛銳毫無反應地看着他。

鹞眼輕蔑地松開了手,用一塊布擦拭手套。

“你說不說英語?”旁邊的上士走過來,以帶着濃重德國口音的英語問道。

盛銳還是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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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傻了。雖然一時還記不起到底出了什麽事,但自己被德軍俘虜了是明擺着的事實。

一旦他開口說話,他們就必然會希望他說得更多。那就意味着被無休無止地審訊,反複受折磨。而且,不管他們能不能從他嘴裏掏出情報,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最後都絕對不會放了他。如果說戰争初期的德軍還遵守着《日內瓦公約》,那麽到了現在,保護戰俘的條款已然形同廢紙。

所以,打從明白了自己當前處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迅速打定了主意:不管對方問他什麽,他都只用一個表情回答——“你說的啥?”

上士很郁悶。

他們這個連駐紮在博洛尼亞,從這裏往北的地區,是意大利最後的戰場,目前仍被德軍占領着。但美軍推進的速度很快,他們不得不準備在這幾天內撤退到波河以北。

昨天,上士帶着一支小隊,在博洛尼亞郊外一條路上布下了地雷和埋伏圈,想在臨走前抓幾個美軍俘虜來審訊審訊。結果,載着盛銳的那輛威利斯吉普車碾上了地雷。爆炸産生的氣流把車身沖擊得猛然轉向,坐在後排的盛銳被強大離心力甩了出去,撞傷了頭部失去意識。

不過,由于德軍布置的是反步兵的地雷,相對于車輛,威力不算特別巨大。吉普車雖然受創,但還是堅持用三個輪子跑掉了。德軍只好把被甩出來的這一只捉了回來,誰知語言還不通。

戰争後期,各國的軍隊都到處抓壯丁和俘虜來補充兵源。據說有人先被日本人抓了壯丁,又被美軍俘虜過去,接着被捉進德國部隊,最後變成了蘇聯兵。鑒于這種混亂的狀況,同一支部隊內的士兵語言不通也挺常見。因此,盛銳身為美國兵卻不通英語并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鹞眼倒背着手,在房間內快速左右踱步。上士吓得一聲不敢出,他知道這是鹞眼發怒的前兆。

果然,鹞眼猛地沖到盛銳面前,厚重的皮靴狠狠踢進他的胃部。盛銳只覺一股熱流沖上喉頭,他拼命抑制住嘔吐的沖動,後背随即又挨了一腳。

“你們這些肮髒的豬!”鹞眼狂怒地咆哮,靴底像暴風雨傾灑在盛銳身上。

盛銳一聲不吭,任憑自己的身體像一艘即将被風浪扯碎的小船在海面上翻滾。緊緊咬住嘴唇,不漏出一聲呻吟。

鹞眼把他的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馬靴高高擡起,又猛地落下。鐵掌後緣重重壓進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段指節,傳來咔嚓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無法言喻的劇痛直竄大腦,像疾馳的火車撞上山崖,令他再次失去了剛剛恢複的意識。

發洩夠了,鹞眼這才恢複平靜,從軍服上衣的口袋裏掏出梳子,把額頭前散落下來的頭發重新向後梳理得整齊,又用雙手提了提衣領,慢慢踱到椅子上坐下,說:“把他帶回牢房裏去,給他點東西吃,讓他以為我們會放了他。”

兩個士兵把盛銳拖回牢房,轉身離去。他們甚至都懶得捆他。

盛銳被仰面朝天扔在地上。

他是被自己的血嗆醒的。從胃部湧到口中的血倒灌進喉嚨,令他難以呼吸。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窒息而死。但他卻連側過頭去的力氣都沒有。

稍稍緩了一會兒,他用腳蹬住一側的牆壁,利用另一側牆壁的反推力讓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翻轉,變成側躺的姿态,讓血順着嘴角慢慢流出去。

身體稍微恢複了一點行動力,他開始檢查自己的傷勢。頭部肯定是受傷了,但他看不到傷的程度如何。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從指根處完全斷裂,但他甚至不怎麽覺得疼痛,仿佛這具軀體屬于別人。

幸而這具軀體現在足夠結實,還撐得住。挨打的時候,全身的肌肉像鐵板一樣保護了他的內髒和骨骼。若是他剛剛穿越過來的那個時候,被這麽一頓折騰,早就已經小命嗚呼了。

他慢慢回憶起了地雷爆炸時的情景。震響,火光,撞擊。

不管怎麽看,以他現在的狀況,都不可能活着離開這個地方。那個鹞眼絕非善類,根本不必指望他會放了他。

有一個瞬間,他感到了絕望。沒想到,最後的結局竟會是這樣。

就像一個在萬丈深淵上走獨木橋上的人,眼看快要到達對岸,橋卻嘲諷地斷裂開來。

他連憤怒、驚訝和焦慮的情緒都沒有了,有的只是絕望。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就此淪入黑暗之中,永遠獲得解脫。

一雙深綠色的眼眸掠過他的腦海。

盛銳睜開眼睛。

不能死,不能死。還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就這樣給了他希望,再将之剝奪。

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萊有一部作品《命運無常》,以自己早年的經歷為藍本,描寫了一個猶太少年在集中營裏的生活。

在那個故事的結尾處,少年有一段長長的獨白:“我将繼續自己根本無法繼續的生活……沒有任何不可想象的事情,我們不能自然地實現。我已經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個無法繞開的陷阱在窺伺着我。”

當初盛銳讀到這裏,用鉛筆在這段話下面畫了線,感到一種甜蜜的絕望。

幸福是一個陷阱。

然而,是一個甜蜜的陷阱。

因為害怕有幸福在前方窺伺,所以我從不敢輕易放棄生活。

Keep going,他又念起自己的小咒語,keep going.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上可能有一天,一個士兵拿來了一點面包和一點水,用碗底敲敲地面:“嘿,嘿!”

盛銳掙起身子爬過去。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原則:就算被打到吐血,吐幹淨以後也要吃東西,給這具身體支撐下去的能量。

看着他吃完面包,士兵勾勾手示意他出去。他順從地站起來,被帶到了牢房外。迎面一堵灰色的水泥高牆,這通常是槍斃犯人的地方。但士兵并沒有在這裏停下腳步,繼續帶着他出了大門離開營房。在野外崎岖不平的雜草路上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十分鐘左右,眼前出現了一片泥濘的開闊地,堆垛着什麽東西,遠遠看去像建築工地上一條條裝着水泥大沙的尼龍袋。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具具屍體,全都被剝光了,呈現出蠟狀的灰白色。

土裏插着一把鐵鍬。士兵在附近走了一圈,用皮靴在地面上畫出一個大約4×5米的長方形,對着盛銳指指鐵鍬,又指指那些屍體。

盛銳拔出那把鐵鍬,開始在他指定的範圍內挖坑。士兵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走到不遠處一棵樹旁抱着槍坐下,點起一支煙。

挖完了坑,盛銳開始動手拖那些屍體。

斯大林說,死一個人是悲劇,死一萬個人是數字。

同樣的,一具屍體是悲劇,一萬具屍體是物體。

在某個未知之時,他自己也會變成這些物體中普普通通的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回憶,沒有懷念。

掩埋屍體自然沒什麽好看的,那個士兵并不一直盯着他,偶爾會把目光移向別處。這種時候,盛銳就悄悄把有些屍體上纏着的繃帶解下來,藏在自己身上。這是唯一可以出現在他身上而不至于引起太大懷疑的東西。

幾個小時後,那堆屍體不見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盛銳走來走去把那片土踩平,再撒上一層浮土和草葉。士兵走過來檢視一番,感覺差不多了,又勾勾手叫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盛銳在石頭上絆了一跤,摔進草叢裏。

士兵追過來在他小腿上踢了兩腳,不算很用力,像例行公事似的。

盛銳狼狽地掙紮了一番,搖搖晃晃爬起來,一臉麻木地繼續走路。

剛才“不小心”跌倒的時候,他估測了一下草叢的高度。這些草不太深,剛好能埋住一個匍匐着的人。白天會很容易被發現,但夜晚就不一樣了,它們将會是絕佳的掩護。

回到德軍營房的時候,盛銳偷眼觀察了一下這個地方。這裏原本可能是個小型手工工廠之類的地方,臨時被改造成戰俘營,因此不算特別嚴密。水泥圍牆大約兩米高,沒有電網。牆體被空襲的炸彈震裂了一道豎縫,像一張奄奄一息張開呼救的嘴,寬度剛好能容得下一個人側身通過。

如果利用這個缺口,翻越這道牆不成問題。問題在于,周遭每隔十米遠就有一名手持步槍的衛兵把守,如果他試圖越獄,根本到不了這個位置就會被打成一個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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